保宁街右侧中段,唯独申家住石库门老宅。那宅门两侧青石之上,阴刻一副魏碑对子:“修身如积玉,积德胜遗金” 。申家祖父是城里有名的细木匠,积财建宅。解放后,宅子被政府收去,仅留下宅门里一小间给申家居住。申家长子会满亦随父学艺,父子俩同入木器厂上班。
木器厂不远,北走,穿过保宁街,左折入福来街,便可见一堆堆圆木抱团躺地,像是落难兄弟们群聚一起,光着胳膊和腿露宿街头。小屁股们在木堆上冲上冲下,跳跳蹦蹦。与地面接触的木头上,长出一串串菌子和耳子。远离深山老林的的圆木,许是想念大森林,想听听林涛声,便长出耳朵努力倾听大地的跫音,以释思念之情。木堆前面,出现一个比申家更大的石库门。两侧石上亦刻一副拆字对子:“闲看门中木,思耕心上田”。对子下联则被“武城县木器厂”招牌遮住,仅露出对子最末“田”字的下半部。此联拆字“闲思”二字。有风水先生路过此厂,看到石刻的“田”字半遮半掩,便摇头叹气道:“唉呀,本来好地好宅,偏偏被一块牌子遮挡住。‘田’字都被招牌盖住了半边,田都耕不了,这厂子迟早会关门!”
进石库门,左厢是厂办公室,右厢是收发室。会满的父亲申维勋常年坐在一把吱吱叫唤、叹气的竹椅上,看守大门,为职工家属拾柴火过秤、收票、准予放行。职工不满百的厂子,有厂长、书记、会记、出纳、工会主席等官儿,光是副厂长就有三个之多。厢房过去便是天井。天井里全是竖立的鹅卵石铺地,悍妇若惩罚老公,拧着老公耳朵行至此天井里跪上一个钟,准将老公跪得服服帖帖,叫爹喊妈。
天井过去是锯料车间,大号轮锯有好几台,圆木被手动葫芦起吊至锯台上,圆木头尾皆有师傅掌着,通过滑轮缓缓地推了过去。圆头一旦碰到飞速旋转的锯齿,便立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像是木头走上断头台时所感觉到的痛苦呻吟。随着凄厉的啸叫声响起,圆滚滚的木头便顷刻间支解成薄片,钢锯锋利的牙齿上,旋转着看不见的水线与看得见的木渣。此锯机吃木头,亦吃手指。师傅没有一个十指俱全者,全都被锯机吃去一二个指头。
穿过锯料车间,再往右折,入月亮门,来到另一个宽阔工场。场上右手第一张木工马凳,便是会满师傅的“用武之地”。硬质椆树长凳上,被锯、斧、凿、钻划割得伤痕累累、横七竖八的刀砍斧削痕迹,像是无法模拟的沧桑,记录着马凳上的全部创造历史。
会满木工技术,在厂里算上一把脚,甚至超越了师傅父亲。父亲年老体弱,干不动木工,才转行去守传达。
长长的马凳左侧,半人高的工具柜。里面搁着会满的“讨吃家伙”,墨斗、角尺、圆凿、一分凿、三分凿、五分凿、槽凿、斧子、长锯、短锯、长刨、短刨、粗刨、细刨、车盘钻、手钻、竹钉、铁钉、乳胶、香蕉水、胶布、粗砂纸、细砂纸等等。这些工具,林林总总,有几十件之多。每一把“家伙”都承载着会满的心血与记忆。那鲁班传承下来的利斧、墨斗,在他的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几可与生命同等重要。他就是用这些“家伙”,亲手创造无数的木质用品,给他人带来生活便利的同时,亦让自己得到创造木器作品所带来的无穷快乐。会满与这些“家伙”厮守久了,这些东西就被赋予了一定的 “灵性”。它们是会满手掌的延伸,经过多年的使用,工具的形状、重量与会满的操作手法达到了高度的契合。当工具丢失时,会满会感觉仿佛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不仅会遭受经济上的损失,更会陷入一种精神上的迷茫与无助。因为重新购置的工具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磨合,而在此期间,会满对技艺的掌控感会明显减弱。
每日,会满娘早早起来捅开煤火,从米柜舀米进鼎,淘洗后,将铁鼎坐于灶口,开始煮饭。武城人早餐必煮饭吃。一日之计在于晨,晨餐必定两碗米饭进肚,方可有力气干活。会满早餐要干三大碗饭,至于菜多少,他不挑食。可米饭却只多不少。下大力者,饭量必大。会满便是些种大饭量之粗人。母亲会炒一碗酸萝卜油爆鱼仔仔下饭菜,会满吃得满头大汗。吃饱喝足,会满就挺着肚子、肩膀上搭一条长汗巾、便健步走出石库门去厂里上班。
这一段时间里,厂里接了大批脚踩打稻机的活儿。分到会满这里,一月生产五台。平均五天一台。一月才出五台打稻机,看似量少,实际操作起来,可困难重重,没有技术与力气,是干不了这活儿。会满生产打稻机的方法,与其他师傅迥异。他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批量生产法。一次下足五台的木料,然后按流水线生产标准,在使用锯子工艺时,就一直用锯子,不换工具。这样批量制造,确实比其他师傅快了许多。你可看到整个上午,会满左腿高高抬上来,搁在马凳上,足踩板料,右手持锯,左手掌弦,一上一下以锯着板材。将五台打稻机所有板材锯完后,就批量凿孔,凿出柱料中的隼眼。刨板也是这样,一直在刨着,刨槽中吐出长长的、薄薄的、卷卷的刨花来。刨花从板面上被锋利的刨刀剔下,从马凳上垂挂下来,落在地上,很快就将会满的双腿淹没掉。有时刨花竟然堆码到马凳上来了。远看去,就像是凝固的雪浪花,散发着来自森林的木质清香。这香气极好闻。嗅之,让你联想到树林在原野里的悄然簇立的样子,想到林中的草花的香气、树脂的香气、树叶与秋果的熟香以及藤条缠绕树干、藤花绽放时释放出来的幽芳。“久在疱肆,不闻其臭”,会满闻不到自己身上也浸染着这种木气。可外人只要一拢身,就准能闻到他身上这种强烈的木质气味,很熏人。
做完打稻机,又做学生课桌、课椅,又做火柜、火桶、衣柜、木床、梳妆台、写字台。大班台、大班椅,还做国际象棋、车木玩具、门窗、黑板、砧板等等,什么家具、餐具、厨具、办公用品都做过。会满的工作很好玩,将这些一根根材料,经过劈、砍、锯、刨、凿成圆形、方形、三角形、柱形、梯形、楔形、扇形、球形等各种各样的形状后,将它们像搭建魔方、像依照童话格式、演绎梦中所见到的本来样子,将它们一一拼接、组合起来,便成为了一件件人们用得着的生活用品。会满的手,真是神奇,像一个能点石成金的魔术师的手,手指所到之处,便能创艺出那样多漂亮而实用的器物,真是太让人啧啧称奇。
那年,急着想抱孙子的母亲,四处托人说媒,给会满找了一个对象。女孩就在木器厂对面的马家院子居住。马家院子门坎很高,要连上三个台阶,方可入院。马家的女孩云棠要求也很高,她嫌会满没文化、是只会干木工活的粗人。然而,当云棠被媒人领着走进木器厂,来到会满的马凳前,亲眼目睹会满使用各种各样的工具,打造出一件件锃亮光滑、又十分精美的木器时,云棠惊呆了。她感觉会满手下创作出来的木器,就是充满文化含量的艺术作品。木讷的会满却可以通过魔性的手,让工具在木料上与它们默默对话,替代他与同样木讷的木材、进行无声沟通与交流,从而完成一件件有着摄人心魄的器具艺术品。不知是云棠被会满的手艺降伏,还是会满被云棠的雅致与清奇所折服,反正彼此倾慕与艳羡。这一对年轻人,在强劲而持久的木气熏陶下,找到了双双融汇的契合点,他俩相恋了,开始谈婚论嫁。
会满每天下班时,开始背着整套木器工具回家,在石库门前,制造一个临时长马凳,他身上裹一件薄暮的灰衣,踩在马凳上,为自己未来的新婚洞房,打造一件件家具。
云棠时不时来看会满干活。有时,云棠会给会满当下手,手执锯子的另一端把手,与会满一同扯动锯子,锯解木料。“沙沙沙”的锯声,轻轻地喘气声,像下一场黄黄的沙雪的锯末,从板材上纷纷洒下来,将云棠与会满的双足上覆盖上薄薄一层。地上亦顷刻间“雪花”茫茫。
当黑夜的翅膀垂了下来,完全盖住人们的视线时,云棠会松开锯子,立起身来,将芳唇凑到会满嘴边。他俩就这样,像锯具与木料的高度吻合一般,唇与唇亦在深深胶着在一起。久而久之,会满身上的木气,就传染给了云棠。她被会满的木气熏染与浸润,乃至婚后的家中,木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她亦被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劫持”,感觉很受用、甚至迷恋起它来。
然而,当云棠与会满俩爱的结晶呱呱坠地的那一年三月,木器厂竟然被那位过路的风水先生一语成谶,厂子倒了。厂子地皮整体出售给外来的老板。会满拿到一笔安置金后,成为无业游民。怎么办,失去生活来源的申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会满动手自制一辆推车,将木器工具装载在车上,整天推着车子,在小城的街巷中穿来穿去地寻找活儿。有要打造家具、嫁女娶媳妇的人家,便喊住会满,就在主人家中,铺开折叠马凳,量好木料尺寸,开始为为主人打造一整套新式家具。所有的器具尺寸图纸,全都装在会满的脑袋里,他不看图纸,亦不需要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尺寸数字,那些复杂的器件图形,会满闭着眼睛亦能想起来。故而,会满手中的工具十分听话,指哪打哪,木料在他的操作之下,没过多久,就变成他所需要的形状。这在外人看来,亦太厉害了!
云棠会搂着宝贝出门,一边哄着怀中的婴儿,一边向会满所在的主人家方向走去。她想亲眼看一看丈夫在哪家干活,他在主人家的待遇怎么样。她还喜欢着迷地贪看丈夫使用工具制造木器的样子。她像是有神在助力,隔老远,就能凭着敏锐的嗅觉之功力,闻到前面飘来的木气,循着这木气的指牌,就准能找到会满的所在之处。鲁班书中的邪门,会满是不会去学的。主人供食的好与差,他亦不去理论,亦不会因吃得差,而将坏情绪带到工作中去,更不会因主人吝啬苛刻,而故意在家具制造中留下缺陷,以此报复。会满是真正的良心手艺人。大匠不示人
璞。会满做出来的家具,打磨精湛完美,件件是精品,简直无可挑剔。父亲申维勋见了都叹服,儿子的活儿,比他出得好多啦。故而,会满的名声在小城传出去,每天都有人找他打家具。排队的名号都有几十家。他比在木器厂工作更繁忙啦!
会满的弟妹们可混得比他好。弟弟上了大学,在省城一大学留校当讲师,没干几年就评上副教授职称,还带研究生呢。妹妹嫁给县烟草公司一部门经理,房子都有好几套。而会满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他跟父亲挤住在老宅石库门里。父亲去世后,他想不住石库门,却凑不齐钱买房。弟妹有钱,然,他们不会帮他,甚至还鄙夷没有正式工作的“游民”老兄。当副教授的弟弟,自父亲走后,就一直没有回石库门看望兄长过。妹妹与会满同在县城,可她也与会满完全没有来往。真是无论魏晋,老死不相往来。
然,会满很争气,他手下的工具每日在木料上替他默默嘶喊着“努力加餐饭”。春去秋来,一年复一年,会满的孩子长得三岁时,他终于攒下了三居室的房钱,在县城开发区购得一套新房。还是老套路,白木家具全套皆出自自手,只是白木家具上的油漆、请同厂漆工班的同事帮忙张罗。
新房装饰一新之后,会满乔迁之喜,未通知任何人,石库内的所有东西,他一样也没有带走。他说,那些古老的东西,快成文物啦。带到新屋里去,简直是暴殄天物,与新时代的器具格格不入,会因两种文化元素的迥然不同而发生激烈碰撞,完全不可融合。就让它们静静躺在石库门里沉睡下去吧。那里,是它们厮守多年的老地方,已与石库门结下不解之缘,互相依赖,不可分离。会满只是将自己关于童年的记忆,以及成长的不顺与苦难与亲人相处的融融温馨全部带走。这才是他认为最不可以抛弃,值得收藏与珍视的。当然,他断断少不了带走他心爱的“讨吃家伙”全套木工工具。它们是他生命的延长物,与之情同手足,须臾不可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