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孤花明

导言:

林竹筠迅速衰老,阿果迅速长大。彼此都听得见骨骼嘎吱嘎吱的声响,不过一个生,一个死,从此人鬼殊途。

          五月十八日 天晴 月凉如水

我是林竹筠,一个镖客。

护送我最后一趟镖去了塞北沙漠。

但是我等的那个取镖人一直不出现,我在沙漠日渐愁浓。

我住的客栈里有一个小姑娘,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声音沙哑不似孩童。

一个清俊的陌生少年,总会跟踪我被我抓到追问至词穷。

一个穿着奇诡的男人,以时间旅行者自居,我并不懂。

时间平淡无奇地过去。我渐渐厌倦江湖纷争,喜欢上这片广袤安静的沙漠。

晚上。我在屋顶喝酒,月色皎皎,映照得世间空无一物。

我默然道。

“比起江南杭州,在这里安居终老似乎更不错,等着那可能永远也等不到的取镖人,孤独老去。”

黑暗里一双眼睛淡漠无神,却潜藏着锋芒。

“你一向自诩放荡不羁,怎么会为了一趟镖守信至此。”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的声线踩着柔软的草原以至慵懒如蛇。

“我除了押镖这件事最拿手,其余一事无成。”

“你竟对我熟悉至此,你是何人?”

那双眼睛不再看我,悄无声息隐没在黑夜里,只在黑夜快结束时传来似有若无的袅袅尾音。

“竹筠啊,你的命。”

我闻了闻衣袖上干燥的皂角香,缓缓吐出一口气,凝视着漫天月色。

    五月二十五日 天阴 微风拂动人心

那小姑娘初觉可爱,却性格刁蛮不讲理,故意把我最喜欢的辣椒酱换成芥末,害得我吐了半天胃里翻江倒海,气愤至极。但我没有教训她,我实在是下不了手打女人。

我看着她背影。

“忍忍。’’

“不计较。’’

晚上她埋伏在我门口,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她有一双水波涟滟的黑眼睛,眉头蹙起,有一种我不明白的哀伤。

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喂,我可不是什么江湖正派,但你也不用送上门吧?”

“男人还是喜欢欲拒还迎的。”

我凑近她的脸。她的脸颊霎时红。

“你……你喜欢这种?!”

她抿了抿嘴,眼泪流下来。

“你怎么敢喜欢别人!”

小姑娘眼泪吞到肚子里,怒目圆睁。

一抬手,脆生生打了我一巴掌。

“你这女子,力气如此之大!”

“如此不可爱!”

我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小姑娘迈开外八字雄赳赳气昂昂跑开了。

我躺在屋顶,那双眼睛又出现了,带着雪屑的微风。我似是自语。

“说实话,我看到她,脑海里便闪现过一个女子,笑盈盈地站在树下舞剑,花瓣落下,剑气冰冷,一瞬间花瓣霏糜。”

“我记得她脸颊的温度,是刚刚好的四月春浓。”

那双眼睛絮语绵绵,有雪粒飘落至我肩。

“你给她的,是窗前温柔微风。”

      六月二十五日 天晴 初至塞北

我是一个镖客,护送我最后一趟镖去了塞北沙漠。

我在一家客栈住下。但是我等的那个取镖的人一直不出现。客栈里有一个小姑娘,生人勿近,声音沙哑。一个英俊少年。一个穿着打扮奇异的男人。

“你好,这附近有好喝的酒吗?”

我对着那个男人说道。

男人凝视半天。

“有。忘忧酒。”

扑面而来一股咸咸的海风。

客栈里的小姑娘,每天拦我,横冲直撞,蛮横无理。把我爱喝的酒偷偷换成我最讨厌的醋。

“可恨!”

“算了,还是不与她计较。”

我吐了几口酸水,转身回屋睡觉。

晚上,小姑娘哭哭啼啼。

我抹了抹脸上被她画成乌龟的墨迹,叹气。

“我又没骂你恶作剧,哭什么?”

小姑娘人畜无害的大眼睛里清澈映着我满是风霜的脸。

“我叫慕果,你是谁呀?”

我愣了愣,大脑一片空洞。

“我想带着你回家。”

慕果疑惑,眉头蹙起,一瞬间洞悉心上的脓,被针挑破。她捂住心口,眉眼弯弯,手指捏紧衣角。

“家?哪里都是家。”

“只要你在。”

她嘴角起先上扬,目光怀恋地轻抚我。语调悲怆,笑容灿烂。

“我时日不多了,竹筠。”

“留给我的,只有不断往回溯的岁月,我很快会不记得你了。”

她轻轻抓住我的手,身体颤抖着。

我想了想,记忆里似乎有这么一个同样刁蛮的可爱女子。

      七月二十六日 晚 无情冷浇头

看夜景。街上人很多,有人被抢了钱,我看着那个小偷从我跟前跑过。

我走过一拐角,就遇到一个穿着奇怪的男人。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无情啊。”

男人弯起唇角笑,笑容里带着熔岩的火星,眼神淡然藏锋。

我看着他。

“你是谁?”

男人垂了垂眼睑,点燃长长的白色物体嘬了几口,吐出烟圈,纤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

“李渡。”

他的手插进口袋。

“林竹筠,有时候你所想的,并不是现实。现实,有时候也不是现实。”

男人一转身,影子尾巴顷刻踩入丛林的腐烂落叶,瞬间神秘消失。

          七月三十日 晴 热烈少年

那个少年偷偷躲在角落。

我熟练地把他揪了出来。

“为何跟踪我?”

“一个月了,我台词都说烂了,少年。”

我低头看他,这少年,有一张不错的脸,眉目爀丽。

少年攥紧拳头,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

“我是燕辛,荆燕辛。”

“我想问你,你甘心这样在沙漠度过余生?”

咦,这少年的话好生奇怪。我放开他。

“为什么不呢?无牵无挂,度过余生,这样老死等着取镖人也不算失信。”

少年燕辛低头。

“你真的,无牵无挂吗?”

      八月二十五日 暴晒 软语的她

我是个镖客,等一个大概不可能出现的取镖人。我住的客栈里有个小女孩,一个奇怪男人,一个英俊少年。

我在屋顶喝酒,小姑娘爬上来。

“你叫什么?”

“我?名字不重要,叫我………嗯…………”

我看了看漫天星光,没再说话。

小姑娘笑着说。

“我是慕果。爱慕的慕,果实的果。”

“我也知道你的名字,林竹筠。”

我点了点头,灌了一口酒。

表示知道了。

慕果。

很好听。

慕果小心翼翼看着我,慢慢把头靠到我肩膀。

“竹筠,我想陪你。”

我没有推开她。

漫天星光寂寞地绽放。

九月十日 天晴 取镖人和故事是怎样的

“咦?”

“你是取镖人!?”

我摸了摸鼻子,严肃地问他。

少年点了点头,和我对上了暗号。

“你为什么不早出现?害得我呆了一个月!”

我拉着他从屋顶飞下来。他挣脱了我的手。眼神阴森。

“东西在哪里?”

我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东西。

“等等!!”

有一个女童的声音响起。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出现,左臂插着刀,红色的血流出,女童痛苦地抿紧嘴角,满头大汗,几近晕厥。

“竹筠!”

“不要给他!里面是毒药!”

女童扑过来抱住我,对我好似视若珍宝。

“竹筠……竹筠………竹筠………”

她的汗和泪混合到一起。

“我担心你,但我更怕我忘记你。”

少年冷漠一笑,脸上的面皮剥落,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狰狞的脸,唯有一双眼热烈得绚烂燎原。

“竹筠啊,燕辛等你很久了。”

“还记得,以前,你救过我一次,却又狠狠把我踩在尘埃里吗?”

我愣了愣,哈哈大笑。

“小哥,我和你可是初次认识。”

少年不说话,眼皮阖了阖,嘴角耷拉了一下,复又勾起。

他用满是悲哀的语调问我。

“小时候我因为这张脸备受欺凌,只有你救了我。”

“我们相依为命,我是你的,竹筠,你也是我的。”

少年朝我伸出右手,似乎是等待我。他的左手却突然打断了右手,手骨无声无息地折了。

“然而,这个女人夺走了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你为了这个女人,仅仅我杀了几个杂碎你就抛弃了我!”

我摸了摸女童的头,小小女童乖乖地趴在我怀里。

我,似乎也这样抱过一个女孩子。

“你既然不愿意和我一起,那我就让你明白,谁是你的归宿。”

少年漠然一笑,缓缓从背后抽出来一把长刀,刀光布满晶莹的寒气。

“这把刀,是你取的名字,凝虞霰。”

“是你亲手送我,亲手教我刀法。”

少年用完好的左手挥了挥凝虞霰,空中划过一片璀璨的光。

“而我,也亲手为你们俩下了毒。”

“竹筠,你现在只是拥有无数次一个月记忆的废人。”

少年目光空远。

我摇了摇头。

“小哥,我可不善武功啊。”

我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

少年突然愤怒,眉毛高高扬起,神情激动。

“不!才不是!”

“林竹筠!”

“你是江湖第一高手!”

“哈?第一高手?”

我摸了摸鼻子,这小哥,比那男人还神神叨叨的。

我从客栈里捡来一把剑,掂了掂,还算趁手。少年眯了眯眼睛。

“这样好啦,小哥,我姑且和你过几招,完了你赶紧拿东西走人,我也好离开这。”

女童抬起头,泪眼婆娑。

“竹筠,你要离开我了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

“不会啦,阿果在这里乖乖等着。”

女童含泪笑了笑,看我在沙漠里扬起沙尘的背影。

少年恨恨地看了一眼女童。

“阿筠,我是燕辛!”

“燕辛。”

我记住了。毕竟,逼得我拿起剑的,这是第一个人。

        燕辛自刎与慕果的长命百岁

两人站定,少年燕辛挥起长刀砍来,直指林竹筠胸口,杀气腾腾,林竹筠身形一斜,剑锋悄然斜削荆燕辛的左肩,荆燕辛以刀格挡,空气里迸发出激烈的刀剑光芒,转眼间两人已拆了十几招,难分胜负,燕辛虽力气奇大,却压制不住林竹筠轻灵的剑势。

燕辛眼珠一转,抽身而走,林竹筠心里一紧,使起轻功赶来,燕辛刀尖诡异地打了个转,直刺慕果。

“阿果!小心!”

林竹筠身形一跃,为慕果堪堪挡住刀尖。自己被凝虞霰刺中,身形几欲跌倒,以长剑支撑身体。

“竹筠!”

“竹筠!”

少年和女童大叫。

少年呆呆地握住凝虞霰,眼睛里流出一滴血泪来,他看了看哭得像个泪人的女童。

“竹筠。我以为……你是注定要和我一起的。”

“没想到………你甘愿为她付出生命。”

“竹筠………”

“竹筠…………啊………”

少年痛苦流泪,嘶哑着声音。

“我这一辈子欲得不得。”

女童抹了抹眼睛,她把林竹筠搂在怀里,看向燕辛。

“荆燕辛,即使你拆散了我们,我注定要死注定会忘记一切,但唯独竹筠我是不会忘记的,你瞧,竹筠也能想起我来了。”

女童讽刺又温柔地笑了笑,眼神里有深沉的爱恋。

荆燕辛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全是血,看不出来瞳仁了。

“时间到了。”

慕果惨叫,她的皮肤剧烈收缩,骨骼打碎重塑,转瞬间化作一个五岁孩童。

“你这毒啊,叫,绸缪无垠。”

无垠的生机死去,归入太虚。

“让我看着你死吧。”

燕辛笑。

他拔出刀来,不断砍向慕果,林竹筠为她一直挡着。

“你躲啊!只要你躲了,我就不杀你了!”

燕辛嘶喊着。

林竹筠摸了摸孩童的头,孩童边哭边笑,笑容满面,却扑簌扑簌落下一串串泪来。

“你为什么不躲开呢?”

孩童珍重吻了吻林竹筠的嘴唇。

林竹筠眼底一片茫然。

我为什么不躲开呢?

为什么?

为什么?

头剧烈地痛起来,比身体的痛更痛。

“我是阿果啊!你不记得了吗?”

“我是阿果!傻瓜!”

记忆里有热爱着的空谷莺啼。

“阿果…”

“阿果!”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以前,有个女孩,和我,一起走过了秋冬春夏。

她刁蛮,任性,爱玩,爱使性子,不是个最好的她。

却温柔地将头贴在我胸膛,想和我一起回家。

“阿果!”

林竹筠看着怀里的阿果,阿果在迅速变得幼小。

燕辛砍累了,放下手里的刀,鼻子哼了哼。

“喂!想治她吗?”

林竹筠眼神悲伤,紧紧抱着阿果。

“你竟然愿意治她?”

燕辛眼神冷冰冰。

“你只要,把你押镖的东西服下,我自然会救她。”

那东西,有一个名字。

惆怅孤花明。

让人急速变老,尝尽离苦惆怅。

变成一抔黄土,随风逝去飘荡。

阿果虚弱地说。

“不要,阿筠,你能想起我来就好了。”

“至于我,从离开你,到我家破人亡那一刻开始,我大概就死了。所以,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一定要记得我。”

“记得慕果。”

阿果笑了笑,摸了摸林竹筠的脸。

林竹筠亲了亲她的额头。

“傻瓜。”

“你替我活下去,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来世,再来找我。”

林竹筠义无反顾地服下了惆怅孤花明,他的面庞开始有了皱纹,身躯渐渐佝偻,但他从始至终都是笑着。

燕辛悲哀地阖了阖眼。

“阿筠,你…………”

“这样也好。”

燕辛拿出一瓶解药喂慕果服下。

“阿筠,就留这女人一个人在世上,我们俩一起走,哈哈哈哈。”

燕辛突然拿起刀,在脖子上干净利落一刎,缓缓倒地。他至死眼睛不曾闭上。

林竹筠迅速衰老,阿果迅速长大。彼此都听得见骨骼嘎吱嘎吱的声响,不过一个生,一个死,从此人鬼殊途。

“可惜,我还是没想起来你以前的样子。”

林竹筠说不出话,想伸手摸一摸他可爱姑娘的脸颊,闭上了眼再也无牵无挂。

阿果默声流泪,英气的眉目里潜伏着深沉的哀痛。

“阿筠,没有你我独自活下去只能靠一腔孤勇。”

阿果捏紧林竹筠的衣袖,上面依稀还有皂角香。

几年后。

身披红色披风,眉目英气妩媚的高挑女子,怀抱一个骨灰盒,独自一人在沙漠行走。

她默然呢喃。

“想和你一起看花看雨看云看着四季的枝桠。”

“即使我失去了所有记忆也想对你讲着情话。”

一个打扮怪异的男人摸了摸眼睛,不再看那女子,缩了缩肩膀,继续他的时光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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