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淑妃，昨夜你去了哪？”

听到这话，淑妃薛锦乐怯怯地抬起双眸。皇后林蕙浅梳着个简单的发髻，斜斜地靠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白玉烟斗。

注意到薛锦乐的目光，她似笑非笑，又添了一句：“你可知道，你的婢女染儿找了你许久。她说，昨日傍晚你独自出门，没带任何仆从，一去便是一个时辰……”

薛锦乐如释重负，看来，她所作所为不会连累染儿了……她伏低身子：“回皇后的话，嫔妾去了冷宫。”

九枝灯的红焰，映在她身下微微颤动。

“哦？冷宫戒备森严，你如何能进去？”

“扮成送饭侍女进去的。”

“你去看望了上官氏，对吗？与她说了什么？”林蕙浅冷声问。

“上官皇后问我，我相信赵德妃是她害死的吗，嫔妾无言相对。”薛锦乐坚持对已废的上官氏用敬称。

林蕙浅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你很诚实，你不怕我怪罪你吗？”

不怕？她怎能不怕？

自从皇帝生了重病，整个前朝后宫尽在皇后林蕙浅掌控之中，短短几月，她便以雷霆手段铲除了多少异己。薛锦乐偏在此时对林蕙浅的旧敌上官晏仪投以怜悯，在她踏入冷宫的那一刻，她已然想好了自己的死法。

可是，上官晏仪是她的恩人。当年，她初入宫时，因家世低微又得罪了盛宠的秦昭仪，在冷宫被关了足足两年。若非上官晏仪的提携照顾，她早就死了一万次。如今，上官晏仪落难了，她哪有不管不顾的道理？

左右贱命一条，她林蕙浅取了便是。

“我昨夜待得太久，被皇后派去的嬷嬷瞧见了。想来，那嬷嬷早报知了皇后，我再撒谎也无济于事。事已至此，娘娘想怎样处置，我受着便是。”她说得不卑不亢。

“你受着？我只怕你受不起呢。”林蕙浅悠然道。

薛锦乐想起了林蕙浅敌人们的下场：被腰斩、被凌迟、被装在袋子里摔死……还有一个上官晏仪，被关在冷宫里日日挨打，生不如死。

耳边，仿佛又响起上官晏仪的身影。薛锦乐吓得身子缩了一下，面上全无血色。

“你是不是觉得，我格外狠毒？”林蕙浅似在问她，又似喃喃自语。

薛锦乐不假思索：“是。上官氏在后位数年，无任何过错，对您还有提携之恩，您为何偏偏容不下她……”

林蕙浅不禁冷笑：“提携之恩？是，上官晏仪最会笼络人心了。”

她连笑几声，忽然放缓了语气，对薛锦乐道：“你起来吧。”见地上薛锦乐久久没动静，她低下身，搭住她的手臂亲自扶起了她。

“你……”薛锦乐双手颤抖，似是不明白，这位皇后为何忽晴忽雨的。

“薛淑妃，你还记得林卿语吗？”林蕙浅顾左右而言他。

薛锦乐自然记得，她与林卿语是同一批进宫的良家子。她记得，林卿语生得很美，但讷讷的不爱说话，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皇帝应是宠爱林卿语的，薛锦乐出冷宫时，她已做到了婕妤，不到两年又升到了贤妃。后来意外落水，染上了风寒，病死了。

如今，听林蕙浅问起，薛锦乐隐约猜到了事情不寻常，两人又同姓林，难道两人是族中姐妹？可她分明记得，林卿语是官家小姐，林蕙浅的父亲是一介平民。

她沉思的模样被林蕙浅看在眼里。林蕙浅轻轻拂了拂袖：“把人带上来吧——”

薛锦乐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满脸青肿的宫女被押上殿，颤颤巍巍地行礼：“见……见过淑妃娘娘……”

“梅蕊？你是从前上官皇后身边的梅蕊？”薛锦乐认出了她。

“薛淑妃，不如，听梅蕊给你讲一个故事？就从，上官氏的为人说起？”林蕙浅不动声色。

从梅蕊口中，薛锦乐听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上官晏仪。

梅蕊描述里的上官皇后，无情无义、刻薄寡恩，她对后宫妃嫔的好，都是为了巩固后位。她深知，无法阻止皇帝册封高位嫔妃，索性让高位嫔妃都成为她的人。

她的手段很是有效。贵妃李潇潇、德妃赵君瑜、淑妃薛锦乐唯她马首是瞻，唯独贤妃林卿语，始终对上官晏仪客气且疏离。上官晏仪以晋位试探她，她说自己受不起；上官晏仪送她金戒指，她便回一样等价珠宝……论礼数，她毫无错处，可她的一言一行无不在抗拒上官晏仪的拉拢。

一来二去，上官晏仪难免对这个不识抬举的贤妃心生恶感。牡丹花开的时节，上官晏仪宴请全后宫赏花，唯独漏了林卿语；与林卿语交好的某个低位妃嫔，熬了十余年做到婕妤之位，却因上官晏仪一句话降回了才人。

久而久之，阖宫上下再无人敢与林卿语交往。一次晨会，林卿语兴致勃勃地说起近来新上贡的茶叶，却没得到一句回应。在座的妃嫔们大剌剌地聊着她们的宫廷轶事，仿佛林卿语什么也不曾说过。

从此，林卿语再也没去过晨昏定省。

听到这里，薛锦乐不禁恻然。她性情懒散，又体弱多病，上官晏仪早与她说过，晨昏定省她想来便来，想不来便不来，她也渐渐不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了。

如果她在场，说两句调和的话，或许林卿语便不至于陷入独木难支的境地了。

如此，她不免心生歉疚，坐立难安。

梅蕊继续讲着她的故事。

有一年，青州大旱，上官晏仪领着众妃嫔去祖宗宗庙祈雨。祈雨仪式很是繁琐，日中天了，礼才过了一半。后妃便在偏殿小憩片刻，又在一张圆桌上用了午膳。

席间，林卿语听贴身侍女说了什么，离席片刻。上官晏仪偷偷令人把林卿语的座椅挪开，使林卿语回席以后在众妃眼前摔了个屁股朝天。

对于此事，薛锦乐有些隐约的印象。

当时，贵妃李潇潇嘲笑道：“林贤妃，你坐个座像母猪跑腿一样，见了树也不会拐弯，就直愣愣地撞上去。”

宫妃们甩着帕子，纷纷讨论着用哪种家禽形容林卿语更恰当，笑声乱哄哄一片。

薛锦乐微微皱眉，起身扶了林卿语一把。

贵妃李潇潇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视若无睹，只求皇后为林卿语做主。

她料想这是哪位宫妃的恶意玩笑。可惜，席间人来人往，布菜的、收盘的宫女、各宫侍女频频走动，她没曾留意林卿语的座椅是何时被挪走的。

想不到，此事竟是皇后所为……薛锦乐心中那尊上官晏仪的完美幻象，生出了一丝丝裂痕。

“说来说去，怎么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林蕙浅厉喝一声，眼眶红得像血一样，“你怎么不说，林贤妃是如何死的！”

“奴婢……”梅蕊战战兢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锦乐合上双眼，呼了一口气。

她猜到了。

林卿语，是上官晏仪害死的。

即使，林卿语与世无争、温和无害，但上官晏仪依旧不满足。她看着这个无论如何也不肯效忠她的妃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不久，她从吉太医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林卿语有孕了。

吉太医诊出了喜脉，却不曾告诉林卿语。林卿语信任吉太医，因为吉太医是她同乡，性情又开朗大方，常常能恰如其分地予她安慰。

可她不知道，吉太医是上官晏仪的人。

上官晏仪命吉太医继续隐瞒，暗暗盘算着如何除去这个不识抬举的妃子。她等到了一年一度的秋狩。

在上林苑，她命德妃赵君瑜给林卿语送一封信，相约明日午时在湖畔见面。赵君瑜同林卿语一样，是个离群索居的人，除了与薛锦乐格外交好，对谁都淡淡的。宫人们都说，她是活菩萨性子。

林卿语不疑有他，赴了赵君瑜的约。到了湖畔，不见赵君瑜的人影，她只当是赵君瑜因故晚到了，先在湖边赏玩了一番。湖边荒草丛生、地形复杂，她和贴身侍女走着走着就散了。

她不知道，树林深处到处是上官晏仪的人。那些宫女、太监只等着她与贴身侍女走散的那一刻，把她推进水里。

上林苑的湖水很深。林卿语被救上来后，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孩子，她嚎啕大哭，哭了整整一天一夜，哭得宫鸦为之飞落，哭得宫墙为之褪色。到没力气再哭时，她便死了。

宫里人只知道她是落水死的，至于她和德妃的邀约、等在暗处的太监宫女……再也不被任何人提及。

太监将林卿语的死讯报知皇帝时，正与贵妃李潇潇调情的皇帝不耐烦地说了一声，知道了。皇帝对林卿语毫无好感，林卿语落水昏迷的那些天，他没去探望过一次，李潇潇常与他说林卿语的坏话，这个与爱妃作对的人死了，他只觉解气。

林贤妃死去的第二年，平民之女林蕙浅入宫。

一年后，林蕙浅升为新贤妃。三年后，德妃赵君瑜暴毙宫中，经查为皇后上官晏仪所为。

上官晏仪很快被废。三月后，林蕙浅之兄高中状元，皇帝册封林蕙浅为皇后。

又过了一年，皇帝突发疾病，身不能行，口不能言，前朝后宫的大小事宜皆交由皇后林蕙浅打理。

皇后林蕙浅查出，皇帝的恶疾是贵妃李潇潇巫蛊所致，于是赐了李氏牵机毒药。又有道士说，有妖魔附着在废后上官氏身上。林蕙浅便命人每日打上官氏二十鞭，以驱逐魔物……

薛锦乐脸色发白：“所以……为什么偏偏放过我？难道只因为，我扶了她一下吗？”

梅蕊苦涩地说：“因为，我说的每一桩每一件，你都不知情。上官皇后不会让你知情。她说，你太纯了，纯到她不忍心污染了你。”

“薛淑妃，你听，可不可笑啊。”林蕙浅一抽一抽地笑着，眼角淌出两滴泪花。

薛锦乐默然无言。在这一刻，她竟不知是该感慨上官晏仪对她的保护，还是同情林卿语在深宫之中的遭遇。

“说来，我对你还是颇有好感的。今日，我找你来，只为一件事。”林蕙浅从榻上坐起，换了一个端正些的仪态，“你去给上官氏送一壶鸩酒，我再不追究你的罪责。我封你做贵妃，给你的父亲封爵位。”

“娘娘——”

薛锦乐郑重地朝着林蕙浅叩了个头，“即使上官皇后的善意是假的，可她给我的恩惠是真的。”

“你还是站在了她的那边……”林蕙浅不知是何情绪。

沉吟良久，她又说，“你这又是何苦，我想杀的人有杀不成的吗？你不去送，自有别人替你送。”

“那人不是也固有一死吗？为何杀人者人人憎恶呢？”

“罢了。你出宫去吧，回你的娘家也好，改嫁也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薛锦乐求之不得：“谢娘娘。”

“还有一件事情……”

林蕙浅停顿了片晌，“林贤妃，其实是我的丫鬟……当初，是我执意出逃，才害得她以林家之女的身份入宫……多公平啊，我毁了她的一生，她也毁了我的一生……”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恍惚间，又看到了林卿语未入宫时那鲜妍明媚的样子。

“布谷”一声，窗外有杜宇凄凄切切地啼叫，血色的夕阳慌忙灰溜溜地落下。寂寥的宫城因之荡起了涟漪。

三日后，皇帝驾崩。废后上官晏仪伤心过度自缢。

皇后林蕙浅拥立已故德妃赵君瑜之子为帝。

同年，上官晏仪之父告老还乡，上官家族正式退出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