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德长到十四岁，家里来了一屋子提亲人。提亲人带来的礼物都一样，两封点心一块猪头肉，这是本地风俗。
新德还不懂男女之事，坐在二楼窗前做女红。她的手巧，在一块圆帕子上绣一只画眉，活灵活现，吹口气就要飞了似的。窗外矮矮开着一树桃花，快要零落了。春天的河汊子里船来船往，经过一冬的寂寥，水色开始变绿了。
有个少年在船头唱一支歌子，唱的是：戏台搭起来，门槛高、金莲小，三跷两跷闪坏奴的腰，活活跌一跤，哎哎哎咳哟。
新德低头看他，他也仰头看新德，船走远了，他还是扭着头来看。新德想：嫁给他也是好的吧。
二.
爹娘选中了三十里外凤起村的梁栋作新德的丈夫。母亲跟新德说：梁家在当地是殷实之家，虽是务农，但知书达理，祖上还有人做过官，嫁过去吃穿不愁。
新德继续绣帕子，在画眉边上绣一枝桃花。窗外桃花已经谢了，长出了浅绿的叶子。
河汊上又有歌声传来。新德有些怅然，转念又想：凤起村的男人长什么样子呢？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河汊里的船只都走远了，水面平静下来，云彩一朵朵打水底浮上来。
三.
半年后割了稻子，农闲时节，凤起村的梁栋来迎娶新德。新德坐进轿子里，只看到男人一个宽阔的背影，穿着马褂，骑在马上。
迎亲队伍敲敲打打三十里，新德悄悄往外看，过了四座拱桥，两座土地庙，两座祠堂，还有一座高大的贞节牌坊，木刻着响水村烈女胡杨氏为保清白投水自尽之事。最多就是割过稻子的水田，水还没有来及放掉，白亮亮映着远山，青黑色的螃蟹固执地在田坝上筑洞。
男人的马褂只能看到窄窄一角，足足晃了三十里。
四.
一年后，新德生下了儿子。再8个月，新德扶着儿子在树荫下摇摇摆摆学走路。梁栋看着，说，我要跟四叔出去学做生意。
新德不舍得，晚上抱着男人哭，骂他狠心。第二天一早，男人上路了，临走把新德绣着画眉的帕子塞进怀里。
男人一走就是三年。新德除了帮公婆干农活，就绣帕子打发时光。绣得多了，拿到集市上卖。人人都夸新德的女红好。
五.
有个男人来找新德。新德一看，认识，经常在集市上买她帕子。他买了新德的帕子，再跑到五十里路外的城里转手卖掉。
男人问她怎么一个月都没有去集市卖帕子，新德说儿子这阵子顽皮得很，没有绣出几件来。男人说有多少都给我吧。
新德进里屋去拿帕子，未料男人也跟了进来，从后面一把搂着她腰，接着就亲她脸。新德想反抗，身子却酥软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男人一手探进她裤子，先在她屁股上握一把，再摸她两腿间。低声笑道：看你急得。
新德羞得无地自容，任他在身后胡来。完事了，心神甫定，听到儿子在场院里唱一支歌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六.
男人于是隔三叉五来会新德。新德跟公婆家住得不远，他也不敢造次，都是夜深逾墙而入，欢洽完毕又蹑手蹑脚走掉。
新德开始还怕，后来盼着天黑他来。两个人做得小心，倒也没有什么风言风语。如是半年。
有一天完事后，男人把一件物什塞到她手里。她问是什么，他说天明后看看就知道了，说完就走了。新德把熟睡的儿子从外屋抱回床上，也睡下了。
天亮了，新德一看，男人送了她一朵玉牡丹，雕琢甚是精细。
七.
公婆院子里起了哭声。新德正要过去，小叔已经跑过来，说：我哥死了。
梁栋学做生意，并不顺利，所以三年都不回家。上个月，他沿江而上，贩运一船生丝。船到江心，忽然狂风大作，船兜转几个回合，即告倾覆。三天后，梁栋的尸体冲到了下游三十里的湾滩上。
四叔只带回了梁栋的骨殖罐和一包衣物。新德把男人的骨殖罐抱在怀里，跟儿子说：这是你爹。
梁栋下葬一个月后，新德才打开那包衣服，看到绣着画眉的帕子居然还在，只是已经白帕泛黄了。
八.
本地规矩，兄死，弟未婚，可续娶寡嫂。
新德的小叔十五岁，新德则刚届十八。公婆拿定了主意，请族长发话，族长朗声道：兄亡弟继，理当如此。
新德起初不肯答应，领着孩子要逃回娘家去，三十里路走了十里，走不动了，坐在路边歇息。公婆央人来追，把新德和儿子劝回去了。
梁家办完丧事办喜事，当时正是夏至，满耳的蝉鸣，村外池塘里荷花处处，暗香袭人。酒席摆了六十桌，全村人都来了。
晚上，公婆把孙子抱到自家院子去睡了。
九.
小叔略饮了几杯酒，满脸涨得通红，叫她“嫂子”，知道自己叫错了，但也没有改口。
新德不知道为什么哭起来，哭得蛮伤心。
“我哥对不起你，他不该一走三年。”小叔说。新德收了泪水，说：你哥也是可怜。
小叔便吹熄了灯，先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接着脱光了新德。两个人颇不宁静，一直到天快亮才睡去。
小叔说，嫂子，原来男女之事这么美好。
夫妻二人操持农活，日子过得极为平静。他们又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
十.
小儿子顽皮，有一次从新德的妆匣里翻出了一方绣着百灵、泛黄的帕子，扯开来，里面包着一朵玉牡丹。小叔笑着问这是哪里来的，新德红了脸，说，这是你哥当年送给我的。
一扭头，正看到外面的桃花。又是三月天了。
十一.
贩卖帕子的男人，自打新德嫁给小叔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注：此篇缘起林耀华先生社会学著作《凉山夷家》，书中第18页有言：按夷例，夫死妻可转嫁夫之兄弟或夫之叔侄等。19页又举例，有个叫胡兴民的五六年前病逝，遗二妻里区氏和吴奇氏。族内欲撮合胡兴民十四岁的二弟胡兴巢与嫂子婚配，“谁知里区氏微闻消息，远避不纳。百姓又拥兴巢至吴奇氏住处，氏纳之，越年生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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