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鸾禧》以一场婚礼的举行为中心,写出了众生相,展现了不同人的婚姻观,无论期待,还是失落。
新娘玉清对于即将到来的婚礼,兴奋不已,充满憧憬:
“一手托着腮,抑郁地看着她的两个女傧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兴的神气——为了出嫁而欢欣鼓舞,仿佛坐实了她是个老处女似的。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她家是个凋落的大户,父母凑了五万元的陪嫁,按照中外风俗,这笔钱大都该花在新房陈设上,可是玉清把这笔款子统统花在自己身上了:
“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绝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的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这种心态,如同张爱玲小说《年轻的时候》中的那个俄罗斯姑娘:
“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是美丽的。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采,虽然香伙出奇地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总的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
相对而言,沁西亚更加悲情。玉清和大陆这对小夫妇都是有见识、会算计的。“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比如,床总不能不买吧,没钱了,老人看不过去,面子也过不去,一定会为他们添置的。
玉清的礼服也是租来的,而且她和新郎拍的合照,“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了一个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为了婚礼精心准备的礼服,并没有让新娘光彩照人,留下美好回忆。证婚完毕,“乐队又走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现实,总是不尽人意。
玉清的婆婆娄太太,现在看着儿子娶了媳妇,应该欣慰才是。可是她:
“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顾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绣花袄底下露出打补丁的蓝布短裤,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坛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
很奇怪,娄太太自己结婚时应该也是传统婚礼,可她关于这种仪式场景的记忆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她似乎更神往那样大红大绿、锣鼓喧天的婚礼,而对于儿子的喜事,感觉却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对她而言,夫妻三十年的生活,已经让她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也许正因如此,她没有儿时看别人婚礼的那份激动。
一般而言,婚礼总是格外隆重的。对于许多女性而言,比如上文所引的玉清、沁西亚,这就是一生中最辉煌最幸福最可以畅快挥洒的时刻。在那一刻,她成为了中心,她的价值得到彻底实现。为什么如此重视婚礼?因为其具有盟约性质。据说北欧有些国家情投意合的人同居率已经达到90%,取代了婚姻这种形式。但对世界大多数人来说,婚姻仍然如此重要,相爱的人,不单单生活在一起就够了,还需要通过婚礼的神圣仪式,对两人的关系进行公开的宣示,让情感得到婚姻的加冕。就像许多同性恋,不仅争取不被歧视、不被惩罚的权利,而且还要争取婚姻合法化的权利。
可是,神圣性毕竟更多的仅仅是形式,婚姻的实质,仍然是由无数平常的日子堆积起来的。婚姻也许成为爱情的圣殿,也许沦为爱情的坟墓,也许与爱情本就无关。路易斯说,当爱情成为了上帝,爱情就沦为了魔鬼。婚姻不是恋爱,那些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往往都是一见钟情、少不经事、短暂盲目,或者因为无法走到一起而留下的美好梦幻。而婚姻关注的是“走到一起”之后的问题。
婚姻是一场冒险,一个赌注,一锤子的买卖,信心的考验。在婚姻的形式下,离婚成本大大增加,尤其对于女性。而为了维持婚姻,婚姻成了婚姻的目的本身,只要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不管夫妻之间有没有灵魂相契,千万个日子有多少辛酸煎熬,到头来都是值得的,都被认为是幸福的标志。婚姻,成了维持会。
娄太太就是这样,她“三十年如一日”。给媳妇做老套花鞋,不过是为了“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里去,是愉快的”,那正是婚前日子的回忆。看到这种玫瑰红的鞋面,丈夫奚落“百忙里还有工夫去弄那个”;女儿们也因为媳妇已自己买了鞋而对母亲语带嘲弄。娄太太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她已经习惯于在家庭中扮演无足轻重的地位。
丈夫在美国得过学位,如今又还算事业有成,虽然他的品味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的层面,但他打心眼看不上太太。他可以一连串对太太说:
“头发不要剪成鸭屁股式好不好?图省事不如把头发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袜子好不好?不要把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好不好?旗袍叉里不要露出一截黑华丝葛袴子好不好?”
这些话多么不尊重女性!可太的焦躁总是用商量的口吻说出,在外人看来,他是“出了名的好丈夫”。而多少人都觉得这俩是错配了夫妻,“都替娄先生不平”。娄太太呢,背地里当然容让娄先生,可有时当着人,她会故意给娄先生难堪,挣得一些面子,娄先生当着人,也向来让她三分。他是这样想的:
“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
娄太太清楚,做尽责的丈夫,是给别人看的。丈夫觉得,这个家大事小事都是他操着心,不止一次,他会在亲戚面前抱怨,“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丈夫,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确实没处说的。”
夫妻俩三十年的相处之道,就是都能把情绪适可而止,不爆发出来。丈夫的焦躁转化为商量口吻;太太则把生气独自在浴室里漱口发泄。
婚姻不仅是夫妻关系,还涉及与一家大小的关系:
“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方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一直从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难为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既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
三十年的虽不如意但也没更好替代的生活,足以让她学会一套的应对处事之道,锤炼出属于自己的达观的人生智慧。娄太太的人生观是加缪的存在主义式的,对当下,对未来,说不上希望,说不上绝望,说不出有多大的伤悲,只是对于所遭遇的而一切,感到“麻烦!麻烦!”偶尔,她对周围的一切,也会“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
还有无聊的感觉,比如证婚人说到新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伉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大家都应和地笑着。以及,新婚第二天,新派的公公,善于交际应酬的娄先生,居然当着全家问儿媳妇,“结了婚觉得怎么样?还喜欢么?”儿媳妇是不愿意让人觉得“不够的”,她踌躇一下,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很好。”说过之后脸上微微泛红。一屋子人又全笑了,笑得有些心不定,有些不知道在笑什么。
这也是无聊。婚姻、幸福,有时也是做出来给大家看的。娄家未出嫁的两个妹妹,玉清的表妹们,都还在憧憬着婚姻的美满,那种诗意的感觉。
王怡说过,“所有人类的婚姻,都始于喜乐,终于悲哀”;“社会的腐败是从家庭的腐败开始的”。汤盖瑞说:“每个不美满的婚姻背后,都隐藏着尚未悔改的罪。”
其实,婚姻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糟糕,婚姻是过日子。婚姻本身不神圣,也不世俗,而是在世俗的“走在一起”的生活中,使其成为通往神圣的管道。这是信心的功课,需要的不只是具体的某一方的奉献或努力,而是破败的人,相互的合作,彼此的成全,唯有这样,日子才有点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