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半球的夏天，昼长夜短，但纬度越低，昼越短。
张磊高一的地理书上有这么个知识点，明明白白的原理，教科书上分情况讨论列了一长串，昼一会儿长一会儿短，颠来倒去的，他总捋不清楚
不过月亮有时候出来得早，他是知道的。
小时候去公园里的简陋游乐场，花十元钱就可以坐一次飞椅，休息时五彩的小椅子乖巧地停滞在缆线下方，像幼儿园里拼好的雪花片成品。
启动键一按椅子就动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围绕着圆轴边转边飞，越升越高，他的视线越过公园里的大榕树，看到公园外的人行道、不远处牵着狗出来散步的老奶奶，看到他原该熟悉的城市所展露出来的陌生一角。
张磊的小手抓紧安全带扣，其实早就已经绑紧了，但每次被飞椅带上空中，他还是疑心自己会跟椅子一起飞出去。
假设飞出去了，他可能会挂到公园里的大榕树上，或者是电缆上，也可能会飞向天空，跟《快乐星球》里演的一样，被他选中的座椅其实是早就为他安排好的特制宇宙飞船，在空中将他妥善包裹，他只需要在离开之前高声吟唱，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
张磊想像过很多次，但飞椅一次也没失误，不多不少的转十分钟，然后稳稳停好，毫无刺激可言。公园的小游乐场六点就关门，他极少逗留到那么晚，有次赶巧，关门之前坐了趟飞椅。
天津入了冬，天暗得快，他被飞椅送到空中，瞥见树梢末端的月亮，好像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那抹月色。
奶奶交代过他，月亮婆婆要人尊敬的，绝对不能拿手去指。用手指月亮的小孩，睡觉时就会被月亮婆婆找上，用镰刀在耳朵上留个记号。
张磊第一次在飞椅上看到月亮，暗自称奇，把传闻忘得一干二净，伸手去指月亮，让身后的伙伴快看。隔天醒来，耳廓旁便隐隐发烫。
那是冬天，冬天的北半球昼短夜长，月亮出来得早，他是知道的。可南北半球，冬天夏天，再加上纬度高低，加在一起再来问他昼夜长短，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后来张磊去了北京上学，晚上七点出头，北京还尚有暮色，和身在亚热带地区沿海城市旅行的父母打视频电话的时候，那头已经日薄西山。昼长夜短，但纬度越低昼越短，原来是这个意思，在电话这头的小张终于在大二的时候延迟搞懂这个高一的知识点。
搞懂那会，张磊已经喜欢上了一个北京人。
那个人的家乡和经常出差的城市于张磊而言是不太熟悉的环境，但他知道，那里的冬天有漫长的黑夜，夏天的昼也漫长。
张磊是个偏爱夏天的小年轻，没什么道理。白昼长些，总让人心里更亮堂，哪怕是入了夜，夏天的月亮也将爱意照得明晃晃，从眉眼里满溢。
上晚课前，张磊走在校道上，抬头瞥见月初树梢上冒出的新月，镰刀似的，将暗蓝天幕割出一道漂亮豁口，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每一步都在扣问他的想念。
于是他掏出手机给身在冰城出差的杨淏翔拨了个电话，他问：“你看到月亮了吗？”
那头只传来了笑声，还没来得及应，他便急忙忙地用下一句话堵上了，带了点鼻音，说：“我好像很久没和你一起看月亮了。"
“这的天儿还没黑透呢，只能看到一个月亮的影子。”杨淏翔顿了顿，“磊磊，我也想你。”
“我又没说我想你！”
“可是你说，你想和我一起看月亮。”
现在明明是他这边的夜长些，自然也应该是他见月亮的时间多些，怎么月亮倒指使那人先说了情话，真是不知羞。张磊想，这么多年，不会是月亮婆婆还记恨着他年少那回不懂事吧。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看月亮，又看看自己脚上的鞋，有一点晚风，树叶沙沙，上课铃还未响，是想念爱人的好时候。于是，他乖乖地认了，拖长的少年音，故意跑到电话那头去诱人。
“哥哥，我好想你。”
04
哈尔滨夏天的月亮原来升得这么晚，张磊靠在公交车的玻璃上想。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八点，树梢上方的月亮倒像方才冒出来似的。
他的手指上挂着一个大购物袋，里面挤挤攘攘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还有一块牛排——杨淏翔特地交代他多买的。出门前杨淏翔是这么说的，“我减肥，可我不能让你饿瘦了呀。”
张磊打肿脸充胖子，当即就呛声，挺直腰杆道：“不就三天吗？你行我也行！我陪你！”
杨淏翔推开桌上被文件盖住的外卖单，餐盒倒是收拾得干净，但留下了一张外卖小白条，上面明明白白备注道“海鲜至尊比萨，虾多放几只！！！！！"杨淏翔用指尖捻起小白条，在张磊眼前晃了晃，问：”虾多给了吗？“
小孩垂头丧气：“没。“眼神清亮，认真表达困惑：”是不是哈尔滨的虾太贵了？”
杨淏翔将纸条扔进桌旁的垃圾桶，轻描淡写：“那你下次就换一家点。晚上想吃什么？”
“牛排。”
“好，你去买，我来做。”
离杨淏翔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从超市出来本该打个车回家，突发奇想看了眼路旁的公交站牌，发现从超市这站出发，坐十几站刚好直达杨淏翔外派的地方，心下一动，索性换了路线，去接男朋友回家。
手机电量告急，他想了想，决定不提前告诉杨淏翔。
“你乖乖去买菜，等我回去做，我们好好吃一顿，好不好？”杨淏翔在电话里哄着人答应不来公司，无非是不想为他辗转几个小时而来的人再徒增奔波。
张磊当时是应了，此刻却反悔了。 于是天津人小张抬手压低了帽檐，决定做一次伪装者，给男朋友一个始料未及。
05
在月亮升起之前，公交车径直开过东西向街道的路口，张磊这边的窗户朝西，头倚着窗户，绛红色的晚霞在每个路口朝他扑面而来，和浅蓝天色一同勾出界限，远山淡影，张磊意识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哈尔滨的日落。
好像眨了眨眼，月亮就突然从繁盛的叶子缝隙间长了出来。新月朝西，残月朝东，张磊看了眼，确是农历的月初，树梢上是轮新月，他一直看着月亮，直到心被月光照得坑坑洼洼的，将原先的心思也照亮——他想起来，这趟来哈尔滨原是为了和杨淏翔一起看月亮的。
等回了家，做好了饭菜，他一定要牵着杨淏翔的手，在窗前看一整晚月亮。要是房子会把月亮遮住，他就订个酒店的顶层房间，专门看月亮。来都来了，月亮一定是得看的。
当然了，夜那么长，做点别的事情也可以。
张磊靠着车窗的脑袋被颠得有些痛。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突然发现手里拎着的购物袋慢慢地斜倾，直至整个倒立过来。神奇的是，蔬菜和牛排都还好好地待在袋子里，像失了重力。
他眼见着月亮慢慢倾斜，甚至跑到了腿那边，树也开始倒着长，这才发现，整辆公交车旋转了起来，在空中飘浮，边转边飞。原本热闹的车厢突然空无一人，只剩下张磊，飘浮在哈尔滨的夜空中。
他突然在哈尔滨拥有了一辆自己的飞椅公交，月亮在此时从窗户里跃进来，停在购物袋旁，他伸伸手就可以抓到。
这个时候他反倒想起奶奶说的传闻，月亮婆婆是不是故意来哄骗他，再割伤一次他的耳朵可怎么办？他现在还要去接杨淏翔，还要留着耳朵听杨淏翔说情话。
对了，月亮都从天上跑下来了，他还怎么和杨淏翔一起看月亮？张磊恍然大悟，刚想伸手拨开月亮，月亮却已经沉入他的购物袋中了。他拎着黄澄澄的袋子，心想，这下没办法了，飞椅公交你能不能载着我和月亮继续往前开，我要带着月亮去接杨淏翔下班。
06
“磊磊，磊磊。”
张磊睁开眼，刚好掉进杨淏翔的眼睛里，暖黄色的床灯在杨淏翔的眼里装了两个月亮。原来是方才睡得不太规矩，张磊的脑袋从床的边缘偏了出去，做了个昏沉沉失重的梦。
他还没从梦里脱身，下意识去看自己的食指，购物袋没了，月亮也没了，但却勾着杨淏翔的手指。
杨淏翔将张磊的脑袋往里挪了挪，摸摸他的头发，说：“再睡一会儿吧。”
小孩勾紧他的食指，往他的怀里蹭了蹭，闭上了眼，嘴里还在说梦话，“我要和你看月亮呢。”
“看过了呀，睡前我们一直都在看月亮。”杨淏翔轻声去哄他，当晚确是难得的好月色。
怀里的声音渐渐没了，过一会儿突然从他怀里抬头，小孩执拗地去寻他的眼睛，像在寻找月亮，找到了之后傻乎乎地笑，说“我要坐月亮飞椅去接你！”
“好，你现在已经接到我啦。”
杨淏翔伸出空着的手把床灯关了，他的怀里躺着爱人，天际挂着新月，很快会有漫长的昼，等来日落，月亮会重新升起。
07
夏至过后，夜越来越长，他们还要一起看很多月亮。
-END-
为什么是哈尔滨 因为我是东北人呀嘿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