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於看到我最迷恋的画家的真品了。
喜欢de Chirico的人,无不喜欢The Mystery and Melancholy of a Street (1914)。与几何逻辑对着干的透视(perspective)丶完全对立的消失点(vanishing point)丶看不清的暗处丶拐角处的不明影子...一个小女孩在这充满荒谬又不可能存在的「街」上天真地嬉玩,画家对我们感官和空间逻辑的肆意挑衅,我们只能照单全收并义无反顾地为之着迷。我想,Chirico迷不会反对吧。
我迷恋这幅经典,还因为那要命的名字——Mystery and Melancholy——de Chirico之前,谁会同时用这两个字形容街道?有时候,我觉得画家有绘画天份自是必然,但若起名也有一手,实属难得。为此,就算他後来已不被世人捧到天上,但也无损他的整体成就,尤其是早年的。
世人都追捧他早年的「形而上」油画(metaphysical paintings),大师曾感到很不是味儿,觉得世人和艺评家忽略了他後期的成长和转变,特别是晚年时他重新绘画好些经典的旧作,如The Mystery and Melancholy of a Street,引来很多批评。其中一句:「...并没有展现艺术/哲学家对世界迷思和自身存在的默想」(...does not show an artist-philosopher pondering the mysteries of the world and his own existence)。这句评语倒是真的。De Chirico早年沉迷於尼采的哲学(连带他流连过的地方),几近不能自拔,绘於1911年的自画像Self-portrait(Et quid amabo nisi quod aenigma est?)——"And what shall I love if not enigma?"很能传译他对尼采哲学的迷恋,画布上充斥着无计消除的抑郁,连不看尼采的人都彷佛能跟大哲学家的精神连上了。任何处在迷恋状态并一股脑儿地把这份迷恋倾注在创作里的艺术家,都能散发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其作品自然也充满魔(幻)性,把人迷住。相信这是他早年作品备受推崇的原因之一(还有很多很多条件令de Chirico成名在早年,此处不赘),也是我迷上他的原因。
的确,Mystery and Melancholy能让人永远沉迷,因为没有答案,可以永恒追寻。其实我最喜欢de Chirico把已有既定观感的物事平添上一份神秘与忧郁的神笔,例如希腊神话的人物与意象,哪怕只是一只站在沙滩上的马,几根断了的大理石柱,都让人觉得它们藏着秘密,或不明动机(不知道下一秒它们会变成甚麽或做甚麽)。他最享负盛名的「意大利广场」(Piazza d'Italia),能把我们认为最最热闹又熟悉的社交场合,变成一处无人敢横越的孤寂空间,像意向不明的梦境,不可触及但又不能离开,究竟我该害怕还是着迷?有句艺评说:"Nobody crosses de Chirico's piazzas...in them man is no longer at the centre as in Renaissance piazza: now he is a small lateral shade...the sense of dismay that is perceived in these places is absolute: an infinite distance pervades these spaces of memory, and a non-geometrical perspective makes space mislead"就是把常见物事错置,把空间错放,让人产生错摸,把一切的「错」配合得恰到好处,就会「对」味。
展览里有一个3D立体投影眼镜,戴上後,观众变成The Mystery and Melancholy of a Street的女孩,从她的视角看画中360度的景象。我慢慢转身,看到熟悉的建筑丶拐角处原来是个雕像丶远处有一个还在摆动的秋千,但此外便是一片荒无,杳无人影,那个大木箱里面和阴影里的物事,我还是看不见。这种身处寻常之地但处处陌生的感觉,让我想起英玛褒曼的《野草苺》,男主角造梦看见一条熟悉的街道,但走着走着,他开始发现有点不寻常——大钟上没有指针丶转身看他的路人没有五官丶无人驾驶的马车突然跌出一副棺材——他才惊觉这不是现实。当现实的画面突然跳线丶脱轨,寻常的事物不按常理放置和运行时,就像所有很真实的梦境,我们茫然了。也许是这份「茫然」让de Chirico玩味不已,以致於他倾力搜挖出「日常的不寻常」(enigma of our daily life)——後来他迷恋上画家常用的人体模型丶犹太人区的店内装潢丶Ferrarese biscuit(一种扭成X型的面饱)等日常随处可见的事物,把它们置在不可能的空间里,在寻常处看出超常。
一如所有真正的艺术家,de Chirico的艺术追求都在找寻真理,他的真理是「揭露寻常事物的本相」,也就是「形而上」的价值才是真实的。一根遗弃在沙滩上的大理石柱丶一个无人走动的广场丶一座看不见基座的高塔丶一只放在希腊人头雕像旁的胶手套丶两个在沉思的人体模型......这些有违常理的安排,才是现实的本相,de Chirico在要求我们越过肉眼制造的障碍,用一种我们没用过的眼光和视角,来理解我们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