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鞋匠的生活
自从捡了襁褓中的赖孩,渐渐地林满堂就失去了续弦的心思,一心一意要把这娃养活大,也算有个后。起初,满堂提着竹篮回到家,王翠妮看褥子裹着,还以为他提了一筐鸡蛋。看男人乐呵呵的,就问道:“鸡蛋便宜啦?买这么多——你哪来的钱?”满堂噗嗤地笑出了声,把篮子放到床上,说道:“瓜子,没看看是啥,就先喊到头里。”女人想说你咋把篮子搁床上啦,听男人这么说,就上前揭开褥子一角,先是吓了一跳,又是发愣,再是吃惊。一个白生生的婴儿,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正看着笑呢。不哭的孩子谁都喜爱,王翠妮也一样。“呀,真漂亮的孩子!”他问坐在马扎上,正点烟的男人道:“谁家的孩子?你咋提……啊!你……该不会是……”满堂见状,嘿嘿一笑,说道:“咋样,你先说这孩子咋样吧?”神态跟立功回营、见到主帅要求嘉奖的将军一样,得意扬扬。“哪、哪,你在哪捡的,嗯?谁送给咱的?不会吧。”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转到油灯前,细细地查看,嘴唇、后脑勺、小手、十根脚趾头,就连看娃的小鸡鸡都一一地看过,又轻轻地托到床上,解开包裹孩子的褥子,反反正正地看遍,才放心。然后重新细细地包裹起来。她说:“这孩儿真好,粉嘟嘟的,是谁这么狠心,就这么不要了?!不会是私生子吧……不会是……”她疑神疑鬼,猜来猜去,一一否定,还是疑惑不解。满堂得意了,说:“不猜了,权当是送子观音送来的,对吧?想多了费神。”女人温顺地点点头。
赖孩生得倒真是白净,满堂也不停地捉摸他的身世及来历,也想到这娃可能是大姑娘生的,但依然满心喜欢;听人讲,说私生子大都漂亮聪明,看他白白净净的……。鞋匠捡了个娃,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是鞋匠积德了,感动了送子娘娘;有人说鞋匠脑子有病,日子刚好过点,再养活个娃,增加负担,得不偿失;有好心人说,鞋匠是做好事,不管咋说,那是一条性命,老天爷会给他福报哩;也有麻木不仁,漠不关心者,撇撇嘴唇,听说啦,听说啦,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鞋匠夜里走路捡了个娃么,有啥好奇,真是大惊小怪,没见过个啥;更有存心不良,冷言冷语者,阴阳怪气地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凡事必有其因,那娃子——或许是——鞋匠跟那个去他摊子修补破鞋的女人生的也未可知。这话让镇里的快嘴二嫂听着了,带了几个同样快嘴的婆娘去找言出不逊者理论。人多力量大,她们把那人堵在一个墙角,二嫂指着这个精瘦而身穿齐整的中年男人,口气凌厉地说道:“梅新仁,你把你放的屁,再当着众人面放一个,算你交裆里坠得还有东西,否则,你就是个太监——没蛋子儿的,说,说呀!”那个叫梅新仁的,一手扶着墙,一只干柴似的手伸出来,战抖地指着众女人,气鼓鼓地、沙哑着嗓子道:“你们……你们想干啥?嗯!要强奸男人吗?来,来呀!”“来!他××的,砸不扁你,你还不知道你是个怂包哩!”二嫂身强力壮,说着挽起袖子就上去要抓梅新仁,其她女人也一拥而上。吓得梅新仁就朝下蹲,女人们不依不饶,还是脚踢手抓一通,几乎在每个人都打了几个太平捶后,才住手。再看梅新仁,脸上添了几道血印,头发凌乱,掉了一把,衣服敞怀,纽扣掉了三个,蹲在墙角,双手抱头。看人不打了,他放下手,怒视着身材高大的二嫂,但终究心虚,低下了头。这时,派出所小邢走了过来,见一群人围着“可怜兮兮”的梅新仁。便问咋回事。早有快嘴女人跟他讲了为啥,他就气愤地呵斥梅新仁道:“人都说女人是非多,你咋比女人是非还多?你不要翻白眼,不服气,一个大男人让一群女人围着打,丢人不?羞先人哩,我都替你害臊哩!还不起来走。”“不行!”二嫂不愿意了,“他得去向鞋匠赔礼道歉,侮辱人家,得让他有点损失,否则就便宜他了。”其她女人跟着嚷嚷,“就是的,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哈怂!”在民警的劝解下,梅新仁得以解脱,他出了人群,灰溜溜地消失在人们视野里。小小的风波,扩大了鞋匠捡孩子的新闻,而且内容不断翻新,确确实实起到了负面作用。鞋匠自然成了焦点中心,街道过来过去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瞅他两眼,流露出各种各样的神色。鞋匠并不当回事,他得抓紧干完手头的活,回去放羊哩。因保养了娃,娃得吃奶,王翠妮又没奶,他便以五块钱价格,在集会上买了一只奶山羊。王翠妮照看孩子,还得做饭,忙得顾不上给他送饭了。听到别人的各种议论,余先生劝慰满堂道:“甭理那些碎嘴们,都是点贱骨头,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不看看自己啥样,眼睛就会瞅别人,这世上人啊……”“余叔,我知道,不生气。人就是这样子的,你混得要饭了,他嫌弃你脏,你混得稍微好点了,他看着闹心,咋样他都会埋汰别人抬高自己。以前农村里也一样,你地里颗粒不收,有人会可怜你;你有吃的了,有人会讥讽你;只看着别人锅里米汤稠,恨不得敲了破你的锅、摔了你的碗,唉!”余先生呵呵一笑,撸了撸山羊胡子,说:“驴唇马嘴,一个碰不得一个,不是啃就是尥蹶子,再不就是嘶鸣,比谁的嗓门大,哈哈哈!”
这个时候的靠山镇,不是从前的几百户人家了,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日子里,增添了许多生面孔。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天南海北,发出不一样的口音,胖胖瘦瘦,高高矮矮,鱼龙混杂。街道没有尘埃的时间很少,除了下雨天、下雪天,尤其逢集会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叫卖声伴着空气里的粉尘颗粒飘荡着,扩充着。镇里人议论了大概半个多月,终于风平浪静了。
林满堂回到家里,从王翠妮手里接过孩子,牵了羊去小树林放。看着羊吃青草,他很开心,把孩子托举得高高的,高兴的嗷嗷叫唤,被娃尿了一嘴。他咧着嘴顾不上擦,反而用嘴去拱孩子的小肚子,逗他乐。回到家里,说了被孩子尿嘴里的事,王翠妮乐得“咯咯咯”。他们这才想到给孩子取名,夫妻俩绞尽脑汁也说不出个文雅的,吃放在讨论,睡觉在讨论,什么宝珠、宝玉、宝林、宝贵、宝山、宝清,就是没说到宝石、宝贝,说宝珠的“珠”字跟“猪”一个音,不行;说“宝玉”再好也是石头,不行;说“宝林”的“林”字冲了他的姓,不行;说“宝贵”听着别扭,不行;说……不行……说到了半夜,也没有个中意的。王翠妮有些不耐烦了,她说:“这孩子不是省油的灯,取个名都这难。”林满堂翻了个身,突然,他眉头一皱,名上心来,说:“有啦,”王翠妮问:“有啥啦?”他说:“这怂孩子,今儿尿了我一嘴,够赖了,就叫赖孩儿吧。”王翠妮咯咯咯地有一通好笑,说:“是够赖了,可赖孩儿不能作官名,当乳名还不错。人说名贱人贵么。”还是请教了余先生,赖孩儿才有了官名,叫“发强”,奋发图强的意思,还定了个字,是“静远”,宁静致远的意思。为此,俩人还特地喝了一斤散酒,吃了半碗花生米,以示庆贺。他去给孩子上户口时,户籍管理人员问他孩子出生年月日,他说:“还是小毛孩,不会超过两个月,到底啥时候出生的,警察先生,我是老实人,不敢胡说,真的不知道。”户籍人员又问:“孩子他妈叫啥,他父亲叫啥?”他回答更绝:“这娃可能不是私生子,也不可能是特务坏人生的,特务坏人不可能把孩子裹得好好的,放在竹蓝里,搁在屋檐下,心还是不坏的。”这样的回答,无疑会带来一系列疑问。于是,就有了麻烦,但还是在众人作证和余先生的奔波下得到了解决。
屋里有了娃,两人世界就结束了,也热闹不少。林满堂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的工作,跟以前不一样的就是干劲更足了,他发誓要盖三间一砖到顶的房子,等他的赖孩大了娶媳妇。王翠妮看着赖孩儿一天天长大,心里喜欢,男人出去挣钱,她就收拾门前菜地,或者拉羊出去放。赖孩儿从下地学走到院里屋里跑,她觉得跟出土的小树一样,长得太快了。余先生没事了常来他们家坐坐,每次来都会给赖孩儿带着吃得,不是羊杂碎,就是一把水果糖。满堂闲了,也会带着媳妇儿子去镇里看望余先生夫妇,跟走亲戚一样。赖孩儿见了他就高兴,喊着爷爷扑过去要抱。吃了糖,嘴更甜,渐渐地就会缠着爷爷给他讲故事。由猴子娶媳妇讲到牛郎织女,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讲到杨家将,渐渐、渐渐地,他为了听故事,常常跑镇上余家,让爷爷讲故事,他喜欢听《隋唐演义》,听《水浒传》,听《聊斋》了。长到七岁时,跟别的孩子一样去上学,学堂在镇北头。开始几天王翠妮接送,没过几天,赖孩儿就对他娘说:“从明天起,你不要接我了,也不要送我了,我要跟人家孩子一样,自己去上学。”果然,第二天他就执拗着非要自己去,王翠妮只得随他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干脆住在镇里余爷爷家,放学也不回来,目的就是听故事。满堂两口子不好意思劳烦余先生,可余先生老两口却非要还在他屋里吃住。王翠妮一人在家嫌寂寞,就拿了锄头去翻地,突然觉得头昏眼花,开始没当回事,后来竟然发作了几回。有一次她昏倒地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下雨了她才醒了过来。她把这事跟男人讲了,男人就带他去看郎中。老郎中望闻问切后,说她气血亏,心脏还有问题,开了药,并吩咐满堂,说不敢让她住湿潮地方等等。然而,她的病好像突然就严重了,到市里大医院看了,说是风湿心脏病,并且情况很不好。回来过了不到半年,人就不行了。这时赖孩儿才刚上三年级,上学吃饭也成了问题,因余先生生病,卧床不起,满堂说啥也不敢再给恩公添麻烦了。失去了相濡以沫的王翠妮,他一下子苍老了。虽说才四十多一点,看去跟五十多一样,头发灰白,行动思维大不如从前。忘性大,神思游离,一天恍恍惚惚的,有时出门,走多远了,忽然觉得自己没锁门,就拐回去看,却明明锁着,如是很多次。
有好心人看他男寡妇带娃,很同情,就张罗着给他找家。起先他婉言拒绝,说:“谢谢关心,目前不考虑那事。”惹得人家不高兴,揶揄他道:“怂式子,还‘目前’哩,口气跟任来凤一样,牛皮哄哄的。”任来凤是靠山镇鼎鼎有名的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据说文武双全,就是相貌不咋样,个头不高,肩膀一高一低,罗圈腿,蒜头鼻子始终红红的,好杯中之物。林满堂老实,不懂世事,也不了解街道上今天打鼓敲锣,明天集合游行,男女老少挥臂高喊口号的意思,他只管埋头钉鞋,锥子穿线,渴了端起搪瓷缸子喝一口凉开水,饿了掏出布包里的包谷面发糕啃一口。他唯一知道的现在搞运动,厉害得很,要清理阶级队伍,要砸烂三家村、孔家店,要把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口号声震耳欲聋,尘土飞扬,红旗飘飘,他看见几个以前镇上的头头被捆了起来,每人脖子里挂个白纸牌牌,写的啥他不认得,上面的两根红杠杠他知道那是叉叉,过去要被杀的人脖子里都插个带有叉叉的木牌。赖孩儿背着书包来找他,后边还厮跟两个他的同学,一胖一矮,满堂认得,高的是铁匠个儿子,矮的是派出所所长的娃。只见赖孩儿兴高采烈地跟他爹说:“学校放假了,啥时候开学,老师让等候通知哩!”他想了想,说儿子道:“不上学了,我也没法,你得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能胡跑。”“知道,”赖孩儿把手伸在他爹面前,“给我一毛钱。”“干啥?”“我要吃冰棍,我要喝汽水,我要买橡皮。”满堂看看噘着嘴的赖孩儿,从怀里掏出一张一毛钱,说:“不要胡吃海喝,不要胡跑!”这时有个妇女来找满堂,还是要给他撮合续弦的事。赖孩儿趁机拽走了那一毛钱,扭身跑了。
请看下节:捅了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