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

“晚灯,去帮妈妈到村口的铺子里买些灯油。”

“好的,妈妈。”正在写作业的小少年放下纸笔,拉开被岁月浸润的旧抽屉,取了钱,院落的旧门被吱吱呀呀拉开,小小的少年跑向村口,衣服里灌满了夏风。

院内,借着月光星辉,妇人细细的擦着煤油灯的灯罩,长年浆洗下厨的手显出粗糙的笨意,却仍是不燥不急,仔细的擦着每一处缝隙。院内的老槐树静静地落花,不多时,便落了一地花朵状的星星。

“妈,给。”小少年气喘吁吁又小心翼翼的把盛满灯油的瓶子递给妇人,妇人接过,倒满灯盏,放在桌子上,照亮了这一方小院子。小少年借着灯光写作业,妇人借着灯光缝补衣物。小少年写着写着趴桌上睡着了,口水流出一道小河,妇人放下衣物把小少年抱进屋里,出来收拾好衣物,把油灯放在窗外后,自己也进屋休息。

油灯和老槐树一起站在院里,除了蟋蟀偶尔的呓语,满园静谧。

油灯和老槐树一起站了一个又一个夏天,直到妇人再也抱不动趴在桌上睡的少年。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拍拍睡着的少年的肩,油灯下少年抬起睡眼惺忪的脸,妇人有些恍惚,怔怔的看。眉眼和棱角分明的脸真是一如那人当年。

“晚灯真是长大了啊,妈都抱不动你了,快进屋睡去吧。”

少年因困意迷蒙的脸忽地生出几分腼腆。

“妈,我有事跟你讲。”

“什么呀,晚灯说,妈听着呢。”

“妈,我...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她也喜欢我,我们相处很久了,我...我想娶她。”

“姑娘叫什么名字?”

“如一。”

“真是好名字呀,赶明带回来给妈看看,好不好?”

“好。”

又是一个夏天,这次,是三人坐在桌边,煤油灯下,妇人看着对面新婚燕尔的两个青年不禁感叹,当年...当年我和他也定当是这般。走神的空当儿,针刺进妇人的手里,渗出了几滴浓稠的血。

这年秋天呀,老槐树落叶特别早,没有人坐在院里的桌边,屋里的床上,老妇人神色奄奄,她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在岁月里积攒了太多隐疾,怕是撑不住了啊。窗外秋风呼呼的吹,煤油灯在秋风里一闪一闪。

“晚灯、如一,妈可能不行了,妈临了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你们好好过日子,另一个就是这灯,咳咳...这灯不能灭。”

“妈,你放心,我和如一会好好过,这灯会一直亮着。”

“咳咳...如一马上要生了,这孩子,咳咳...就叫待故吧。”妇人摸着如一的肚子,病态的脸上漏出慈祥的笑意。

“好。”

“爸爸,爸爸,为什么灯不放屋里要放外面啊。”

“因为院子里的大槐树怕黑啊。”

“哈哈,大槐树是个胆小鬼,我都不怕黑。”

妇人去世后的第三个夏天,待故已经三岁了,煤油灯一直亮着。如一从未问过晚灯为何妈临走前嘱托煤油灯不能灭,晚灯,也从未问过。

妇人去世后的第五个年头,老槐树似是活够了年头,大夏天的竟落起叶来。这天下午,晚灯上工回来的早,在院里逗儿子,如一在做晚饭,煤油灯依然立在窗台。老门突然被人吱吱呀呀的推开,一将近花甲的老人走进院来。这老人定定的看着晚灯。

“晚灯?”

晚灯正欲问老人为何知晓自己的名字,抬眼却看见老人与自己相仿的脸,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煤油灯下,又是三人坐在桌边,待故年纪小,犯困就提前睡了。

“是我对不起你妈妈,当年我年轻气盛,又仗着有才学,执意要去闯一闯。谁料被这大千红尘迷了眼,临了人老了,就越发的想念故人,却难再见她一面。”

老人抬眼看这油灯,笑着摇头。

“当年啊,你妈妈说要一直点着这油灯,等我回来。”

“是,我妈一直点着这油灯,点了一辈子,也没等到您回来。”

老人张着嘴说不出话了,泪一滴两滴三滴的落在这老桌子上,接着老人掩着面嚎啕大哭,像孩子一样。

晚灯看着老人那双粗糙的,青筋狰狞的手,突然就原谅了他。

晚灯想起妈妈每次点灯时温柔欢喜的神色,她一个独身女人拉扯一个儿子长大、娶妻,多不容易啊,她每次都尽力满足自己儿子的愿望,给予他自己所有能给予的。大概只有每次点灯的时候,她才可以放任自己也许下一个愿望,或许是这个愿望,才能支撑她一个人走过这绵长、隐忍的艰难岁月。晚灯,待故,妈妈是用了所有的心思来爱这个晚归的人的:不管你回来要用多少个夜晚,我都等你,为你留一个灯盏。不管你在岁月里让我怎样熬煎,我都等你归还。也正是这盏灯,给予她一种温柔坚韧的力量,一种来日可期的盼头,让她在艰难隐忍的岁月里,能咬着牙往前走,能含着泪活下去。

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晚灯好像能看到,当年她带着一脸深情和倔强对他说:“别说一年两年,就算十年二十年,我也等。”

可是,何止十年二十年啊,她横跨了自己所有的时间,也没等到时间轴上和那个人的交点。

不,或许她等到了,等到了一个迟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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