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小墨
我妈是个很平凡的中年妇女，可在我眼里，她一点儿也不平凡。
1.
九零年那时候，我们村子里的人流行去上海打工。从上海回来的年轻人都说做茶叶生意很赚钱，我爸就抛下了赚不了多少钱的木匠工作，想去上海闯闯。年幼的我留在了奶奶家，两个老人照顾我，还有一个比我大八岁的堂哥。堂哥的父母也去了上海，孩子在身边不好照料，就托付给了老家的长辈。
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不清楚，都是零零碎碎地听身边的人说起。我奶奶说，你妈第一次离开你去上海的时候，哭的跟个泪人一样，死死不肯放开你，还老跟你爸说能不能带走你，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带走我也没时间照顾我，还不如在老家照顾的周详。做母亲的哪个舍得抛下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还没满周岁的婴儿，一想到分离就心如刀绞。后来我爸说了句，你忍忍，等我们在上海稳定了之后就把囡囡接过去。她才止住了哭声，紧紧抱了我一下，逼着自己走了。
刚创业的人忙得和狗一样，根本没有时间思念，每天空闲的时间都用来睡觉了。就这样，三年后，我在老屋的楼梯上见到了过年回来的爸妈。我妈见到我特别高兴，想要把我从楼梯上抱下来，结果因为太久没见我怕生了，就一下子”哇“地哭了起来。奶奶在一旁赶忙把我抱住，一边拍我的后背安抚我，一边说着，囡囡，这是妈妈，不要怕。我妈就那样傻傻站了好久，眼泪也止不住流了满脸。
后来，我妈坚持说要把我带到上海去，我爸说，再等等，我们现在两个人挤在那个小房间里都难受，你忍心让囡囡跟着我们受苦啊？等我们搬到宽敞的住处再把她接过去。她沉默了一会，就说了一句，好，那我们这次回来多住几天，钱是赚不完的，我不想因为赚钱让我女儿连妈都不记得了。于是，那几天她吃喝拉撒都不肯让我离开半步，睡觉的时候也是抱着我，给我唱摇篮曲。离开的时候，她又哭成了泪人。
我五岁的时候，出了一场意外事故，外婆还因此昏迷不醒。据说是清晨时外婆载着我出远门，在上桥的时候自行车一不稳就从桥上掉下去了。外婆的右耳受了重伤大出血，我的额头擦伤了，自行车摔的粉粹。我爸妈连夜从上海赶了回来，我只记得我妈抱住我的时候手在颤抖，嘴里一个劲地说，妈妈错了，是妈妈不好，妈妈错了...
幸好后来外婆没事，我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不过，这次我妈说什么也要把我带走。她一直是一个懂得隐忍的人，可她受不了失去。就这样，我在上海和父母生活了三年，直到我被查出眼睛有问题。
98年的春天，我妈发现我眼睛近视了。那时候不像现在，身边基本没有人近视，尤其是那么小的孩子。我妈以为我是遗传了外公的高度近视，心里很恐慌，害怕因为自己把我的人生给毁了。她和我爸说，上海的生意不能没有你，但囡囡的眼睛得治。
于是，这么一个女人只身去了很多地方询问医生，不同的法子换着给我试，只要有效果花多少钱也不在乎。一年过去了，我的眼睛依旧没有好转。医生对她说，你也别怕，这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你先让她带着眼镜试试。我妈那天回来后就躲在房间里不说话，我开门进去，她看着我，眼里一片哀戚，只说了句，囡囡，妈对不起你。
2.
我们那有个规定，如果要生第二胎，就要等到第一个小孩八年后才能要。我妹出生的时候，我刚好八岁。那时候爸妈在上海的生意不是特别好，攒了一笔钱之后就想回老家镇上来第二次创业。我妈一边要照顾新出生的妹妹，一边要照顾刚上小学的我，一边还要照顾爸爸，因为实在忙不过来，奶奶就想让我回村子里，这样也有人照顾我。于是，我在村里唯一的一所学校读完了小学，直到初中，才回到了父母家。
青春期那会儿，其实和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因为心里总是会埋怨爸妈只管妹妹而忽略了我，有时候表面上不说，行动上总是有所攻击性。小学时我特别爱玩，成绩在班上不好不坏，但中学聚集的是许多所小学的人，所以我的入学考试成绩在一千左右个学生中排名两三百位。我妈从来不评判我的成绩好坏，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劲儿，突然想好好学习考进全校前一百。
因为基础比较差，我每天晚上都会学习到很晚。那时候我爸妈的生意已经稳定了，我妈平常也有了空余时间，妹妹也长大了懂事了很多。于是，我妈开始每晚陪我自习，一般是我几点睡，她要比我晚十分钟睡。一开始我挺烦她的，总是说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书，别来打扰我。她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偶尔轻声轻脚地进我房屋给我放杯热过的牛奶，有时是切好的水果，有时是饱腹的饼干。我平常睡眠比较死，一般睡着后怎么都不会背叫醒，后来我爸跟我说，你不知道每次半夜你妈都要起身好多次，看看你有没有踢被子，看看你睡得好不好，就是从那时候起，她的睡眠就变得很浅。
初二的时候，我的成绩一下子赶超上去，进了全校前五十。我妈她很高兴，说不愧是我女儿，真厉害。经过一年的相处，我们之间的关系融洽了很多，偶尔也能说说知心话。生活似乎都变得顺利起来，可人生总爱和你开玩笑。
那时候因为一心拼学习，和朋友之间的关系相处得不是很好。在学校里，女生都爱一群人吃饭，一起约着去厕所，放学后一起回家。可是，我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厕所，一个人走路回家。每天在学校也不爱说话，回家后也是闷头做作业，做完了就开始看各种书。那时候我似乎除了书，也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结果，我患上了轻微的社交恐惧症。
我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印象有点模糊。只记得我妈开始每晚每晚地陪我睡觉，本来我是和妹妹一个房间的，结果整整三个月，我妈都陪着我晚上聊天。她可能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我的心理医生。对一个读书不多的女人来说，她讲不出一套一套的理论，只能用她仅有的三十多年生活经验给我讲故事。我那时候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我要活着？我妈听到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有点发愣，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我只知道我不能去死，因为你们都需要我。
我妈说，她需要我，爸爸需要我，妹妹需要我，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需要我。所以，我得活着。
我们聊了三个多月，从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到我小时候的故事，再讲到外婆外公的故事，还有她和我爸的故事。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做女人这么辛苦，要做个好妻子，好媳妇，好妈妈更加辛苦。可眼前这个脸上长满雀斑有点圆润的女人，却是很多人称赞的对象。我开始晓得，这个女人心里也有很多苦，只是她一直坚强地隐忍。
她的开导真的起了作用，我慢慢不害怕，也开始有了自信。成绩也越来越好，也交到了新的朋友，初中很顺利地以保送而结束。
3.
我妈以前其实一直都很严格，所以被她拉扯长大的妹从小就很懂事。而我这个从小被放纵惯的孩子对她来说却很头疼。我从小有太多的坏习惯，她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的一些坏习惯给纠正过来了。因为不爱吃饭，只爱吃零食，所以我的体质一直都不好。我到家的第一天，她被我的瘦骨嶙峋给吓到了。
此后，每天早上坚持给我吃蛋白粉，鸡蛋，牛奶还有香蕉。因为我很挑食，早餐不爱喝粥，她就每天早上给我换着花样做，有时候是炒面，有时候买来三里外的小笼包，有时候是馄饨。她还害怕我吃不惯食堂的饭，有时候店铺的生意不是很多，她就会跑来学校给我送午餐。高中因为离家远要住校，我那时候想家想的紧，她一有空就会和妹妹过来看我，给我带来很多零食和水果，然后把我脏衣服带回去洗。一年复一年，她成了我们寝室来访最多的人。
高考因为失利，我跑去了偏远的云南读书。从中国的东南部跨越到西南部，她每隔两天都会给我打个电话问我吃不吃的好，穿不穿的暖，住的习不习惯，钱还够不够用。那时候刚进大学，我很有冲劲地忙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总是没聊几句就挂了。现在回想一下，好像都是她打给我电话，我却很少主动给她打。有时候打了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共同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
2012年被谣言说是世界末日，那时候我接到电话说我妈住院了，胃大出血。我从来没想过这么一个坚强的女人也会有生病的一天，似乎她在我眼里就像神灵一样不可摧毁。我买了回去的火车票，赶到家的时候只看到她苍白的脸颊和疲倦的眼神。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因为我很怕失去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女人。她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只是孩子还没长大，她不能软弱。那天晚上，我们又聊了很多，聊生活，聊感情，聊人生，最后她睡着了，我看着她的睡颜，傻傻地笑了。还好，还好，我们都还活着，我还有机会能带你游山玩水，去你最想去的山间搭房子，陪你走完你的一生。
昨晚，和她视频聊天。前段时间她身体不是很好，这几天修养了感觉精神面貌好了许多。我看着她视频里一直在笑，就问，你为什么笑呀？她说，现在的科技真好，隔大老远的还能看到我们家囡囡的脸，你妈妈我开心。我没要脸的说了句，是不是看到你家阿囡我，比中了五百万还高兴呀？她立马回道，五百万哪够呀，我家阿囡在我心里是无价的。我承认，我被肉麻到了，可是我喜欢。
我以前问过她，当初要是知道我这个孩子这么麻烦，你还会生下我嚒？她笑着说，生都生了，还能塞回去不成？况且，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心肝，爱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你麻烦？
我突然很感谢这辈子能成为她的孩子，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我希望下次能换我当她的母亲，爱她胜过爱自己。
爱你的囡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