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已无桃花源:桂东乡村观察

一直都想系统写一写我婆家这边的文化、历史和现状,因为这边距离我的北方生活太远,有着很适合观察的陌生化又关联性,白话地区语言所影响的文化也很有特点,自然环境的美好也让我很有博物学方面的记录热情,但每次回都是来去匆匆,就算住多几天也都是人来人往忙忙叨叨的,只能断断续续写一些片段先。

 

我婆家这个小镇很偏僻,不自驾的时候,每年回来要火车换班车、班车换摩托,转无数个弯,翻山越岭转进去,以往已经觉得够深山,交通不便,后来跟大瑶山一比,还觉得挺人烟稠密,也挺多河边平地,不像大瑶山那么高耸荒野,那么云深不知处,也许是熟悉了吧。(不过我们这里稻谷是两季,大瑶山山高水寒只能种一季,虽然只隔几十公里但生态差距还挺大的。)

 

镇上也就一条主街,两边有各种店面,一边近河,另一边有市场,有另一些店面,很丰富,人多的时候到处都是满的,里里外外几十里地的好几个村的人都来赶圩,日常需要的东西差不多都能买得到。价格呢,本地货品很便宜,但所有不是当地生产的东西,价格都比外面高,不止一点点。

 

赌博

 

镇上有一条小街,各种赌博,围着一堆一堆的人。有六合彩,有打牌,有什么什么码,大多都是我看不懂的,人气极旺,男女老少,都很痴迷专注。

 

我们村里也是在几家商店附近形成了赌场,永远是人气最旺的地方。早年大家端着饭碗到房头淡淡闲聊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打麻将打纸牌的都有,别的近似于六合彩的地区性的博彩也不少,很多人一大把年纪整天看什么天线宝宝,说里面有中彩密码。

 

2017年大年三十晚上,我先生在村里的公共饭厅搞冷酒会,结果没几个人参加,还是只有自己亲近的那几个兄弟,和几个小孩子们捧捧场,不管在哪也就这么些捧场的啦。赌钱才是人们最重要的生活,没有之一,大概村里也就我们家这几个是绝不沾赌的了。

 

初五晚上还发生了一件非常惨痛的事情,村里有人在县城出车祸,村里去了有差不多三十人,发现事故没有“对方”,是自己的责任。那人大概是之前几天忙着打牌精神不济,当天带女儿去看病,开摩托往返一两百公里,疲劳驾驶,在一级路上超速行驶,撞上路边石头,女儿甩出去撞在电线杆上,当场死亡。姑娘正在上大学,最美的年华,让所有人扼腕痛惜。农村女孩子能读大学很不容易,很多都念不完初中就去广东打工了。

 

听说,这种刚刚成人、突然丧命的魂魄是最不甘心的,本地有一种风俗,把逝者的八字和地址和钱一并装在红包里,丢在路边,加把雨伞。如果有人捡走,就会把冤魂带回家,发觉后,就要按红包里的地址去找到冤魂的父母,认下这门亲事。

 

据说附近有个人,外面回来时别人都问,你怎么带了个姑娘,只有他自己看不见,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捡到了这种红包,只好去女孩的娘家认了老丈人。

 

不必讶异,这里的人,是与神鬼自然共处的,保胎的医生还建议家属回家找道士做做法事,拜石头大树月亮做干爹的比比皆是,万物有灵且美,三观自洽。这方面我还搞不太懂,以后有机会再写写。

 

教育

 

街口是镇医院,这个小巷口经常有文娱活动的海报,篮球赛、歌舞表演什么的。进去一点靠河边就是四王庙,有石劳大王兄弟们,有忠王和英王,四王故里的门牌楼则在街外几公里处。这镇上最大的名人现在就是李秀成和陈玉成啦。

 

庙外有间农家书屋,也就这一两年,有书摆上了,也有人进去看书了。镇上现在是没有书店的,只有集市上有卖黄历、风水书的小书摊,小孩们看什么书?只有课本吧。

 

过年的时候,街上有很多班车信息。广东方向为主,约齐了人、大家一起去打工,广西本地似乎真是没多少工业。去广东也是那些工业新区,东莞小榄等等,不是去广州市里。

 

去了那边,都是一街的工厂,谈不上地方文化,年轻人们在一起,集体生活,一个月只休息一天,工资并不太多,白天经常加班,一天工作十一二个钟,但人们还是愿意一起去,不想自己去闯荡别的地方,也不太像湖北等地外出务工的人做点小生意挣得多,在工厂是没多少钱赚的,日常还要生活体验见世面,回血给家里的就很有限了。

 

即便如此,打工挣的回输乡村的资金也是这里各家小楼的主要来源,靠本地种庄稼种树也只够温饱,盖不起楼的。

 

这也许是教育水平太低的缘故。

 

镇上的孩子们分别在近自己村的村小上小学,大多还是读的,我们村的小学有的孩子每天跋涉十几公里徒步出来,走得飞快,开开心心。到了初中,就在镇头那所初中上。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大多都在那里读书的。有一年一个妹妹告诉我,说初一的十个班,到了初三就能只剩下一两个班,失学比例很高。

 

能考上高中的,很少,大量的孩子都是初中没读完,十几岁就跟着乡亲们去广东打工,没几年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儿育女。像十三嫂娶进门的时候十七岁好像还不满,表哥家的小侄子细仔,我过门的时候还是个小朋友,现在也已经当爸爸了。

 

长大、打工、娶媳妇、生儿子,养到十几岁又张罗打工、娶媳妇、生儿子,一代一代除了人口增加,本领没有提高,人生经验没有提高。可能人生字典里面没有人生规划、人生目标、职业规划等概念吧。唯一的目标就是挣多点钱,至于挣多少,挣了做什么,没想过的。

 

还好我们宗族是重视读书的,每年有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的孩子,都会在祠堂颁奖大会上领到一份奖学金,来自宗族各家捐赠,已经持续多年,当年应该就是我先生、我公公他们首倡推动的,想起来还挺欣慰。

 

堵车

 

河边防护堤新开一条路过车,不然来往的车一插住,就堵死了。前些年没什么四轮车,无所谓,这几年小车明显多了很多很多,开始主要是广东广西的车牌,后来很多各地牌子也都见得到了,尤其过年前后, 在外打工发展的人们自驾回来,云南贵州浙江山东等等牌号都有,甚至还有新疆的。

 

过年前后探亲访友,车多人多,就很容易堵住,一街满满的人,两边各种搭出来的货架,好多突突突的摩托,堵上了可是半天划拉不开。所以现在圩日的时候就会有交警堵上原来大街的两头,搭上路障,不让机动车过,一律走防护堤新路,但新路也只是单车道,动不动就插住堵上了的,很需要些耐心和忍让。

 

大概还是民风淳朴,这里的司机们大多都还互相谦让,早早就注意着路边能临时让车的点滴位置,遇到会车,都会主动想办法让开,当然技术也都一级棒,往往擦着一两厘米的空隙错身而过,估计是每天练。

 

陡增的车辆和窄小的街道,是这边普遍的问题,周边县镇也都面临道路拓宽的需要,只是很多路边紧挨着村庄、山体、河沟,拓宽实在也挺难。所以说啊,有条标语还是挺对的,要想富,先修路,打通与外界的联系,才有开眼看世界的机会。

 

打架

 

这里的治安不是太好,两个大姓之间总打群架。过年过节人一多,时常容易闹事儿,又到处有边境走私过来的武器,双方都组织了武库,由比较青皮的后生们专管。我男人小时候就经常见舅舅们练习小飞刀,跟他们学了很多尚武精神。

 

2017年的除夕夜,石牛的青年在镇上打群架,舅家的表弟,也是重伤者之一,脖子上拉了一刀,再深一点点就没命了,还有几个更严重,也没抓到动手的,估计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大年初一时村里孩子跟我聊天,说街上打架,我问有没有伤亡,他说有,我说最重的什么情况,孩子说,脸肿了。当时还以为就是吵吵架的程度,初二才知道,还是动了刀子的,听说有人身上中了六七刀,还好没有丧命的。大致只是后生们开快车,旁边住户喊他们不要那么快,发生口角后,人家住得近的马上回去搬了家伙出来。实在打得没意义。

 

想起张恨水《北雁南飞》里面以他父亲为原型的那位先生,在两群要动手的后生们中间横刀立马,威风凛凛,化干戈为玉帛,只能慨叹现在节奏太快,一言不合就已经混战起来,连个摆阵的机会都不给。

红白喜事

 

现在这里的红包也是百元起了,以前红包很小的,十块二十块而已,大致,花销是收到礼金的两倍,现在大概反过来了。从大家凑份子办点事儿,过渡到了红包礼金应酬攀比。菜品也从黄笋、兰豆、白斩鸡、炖猪脚、丸子汤、卤鸡脚、花生豆、烩粉丝这样的家常菜,升级到鳖汤、蛇汤、鸽子汤、牛羊肉等等非日常化的根本不必要牺牲的性命。

 

摆酒现在都有新房各房间内摆了,我们村还有新建的公共饭厅。以前室内是坐不下的,都是室外现扎竹棚。

 

凡有红白喜事,主人召集村人开会,兄弟们都来帮忙。大致分工后出一张红榜,各人各司其职,有做菜的,上菜的,收拾的,通常也是符合各自所擅长。一般各家都要派一个人帮忙,总是相互的,谁适合做什么也都差不多有数,一场酒宴需要哪些工种也都有惯例。

 

席前一天,用竹子和塑料布迅速搭建起临时的饭厅,包括厨房的位置,用水的部分要挨着某户人家。人们都很熟练,搭得很快,事后拆除也很快,在我看来简直神乎其技,嗖一下拔地而起,呼一下凭空消失。

 

开席时,客人们来,在收礼金的地方专门有张桌子,有人拿着花名册,负责登记挂名、敬烟,进屋后有人敬茶。等开席,是流水席,吃完一拨,收了菜,整理一下,马上收拾了再开,下一拨,最后自己家人和帮厨的人们一起吃。

 

现在做饭的也有外包了,一辆大卡车拉着家伙,长案、大锅、大灶、蒸箱、大盆大桶、半成品等等,几个人,一桌连工带料五百块,请一百桌客人就是五万块。

 

远道的客人会住一晚,动不动就几十里的山路,过去多半赶不及当天回家,现在路好了,走动方便多了。自家住不下的会安排到亲戚兄弟们家里开铺,互相帮忙,也都平常。现在路方便,小车多,住宿的越来越少了。

 

第二天主人会继续开午饭,不仅住宿的客人,附近的人也去吃,因为前一天晚上没做饭没菜,早午饭不便做。

 

其实包括敬茶、开饭时间等,都是沿袭了过去交通不便时的需要,赶了远路才能到,先喝茶,吃晚饭,住宿,再开早午饭,客人走。

 

吃酒时和客人走的时候,主人会发小红包,一人一个,一个一元,喜气均沾。

 

入新居,得子,娶媳妇,情形都差不多,娶亲会复杂一些,有新娘递茶点烟收红包等习俗,丧事没经历过,不清楚。

 

现在一次性用品也很多了,最明显的是茶杯。以前都是五颜六色的小塑料杯,反复用,黑乎乎的,后来这几年逐渐都改成一次性透明塑料杯了,很浪费的。说是一次性,不请客的时候,也有人留下反复用,直到搓搓得没法用。

 

污染

 

这边前些年私自挖矿的现象非常普遍,有铅锌矿,有金矿,规模小,提炼技术野蛮,对环境污染极大,河水变成明显的蓝色,挖金的机器把河道掘得乱七八糟。

 

安全设施也不过硬,炸矿用的火药很容易失控,因为挖矿而伤人的屡有耳闻,因为利益而起纷争的更是数不胜数,最近两年说是国家严令禁止私自开挖,总算慢慢停了下来,但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国家统一的采挖,庆幸的是,听说这边矿脉比较细,不太值得大规模的采挖,似乎短期还不至于建立国字号的矿场。

 

乡村生活垃圾原本是比城里少很多的,最起码厨余垃圾是可以就地处理的,喂鸡喂猪都不浪费。只是现在塑料制品实在太多了,老人们还习惯就地焚烧,根本不在意塑料焚烧所产生的致癌剧毒。从大城市雾霾中躲回来乡下,看田间蔬菜新鲜、野花娇嫩、蝴蝶飞舞,却不一定有清新空气,虽没有工业污染,但周边的垃圾焚烧足够你呼吸困难。

 

这里的废品回收也很成问题,山路崎岖,收废品的成本偏高,也就收点纸皮,啤酒瓶没人收,大量玻璃制品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很多可以再生的资源都浪费了。

 

塑料垃圾飞到田里河里到处都是的情况,近一两年多少也有些治理,以前还听侄子跟我儿子聊天,说学校组织孩子们去捡垃圾,清洁田园,孩子们不服,又不是我们扔的凭什么让我们去捡。

 

隔壁瑶族自治县就干净太多了,总觉得大汉族生活态度挺随意的,真该多向少数民族兄弟们学习学习。除了卫生情况明显不如瑶族,各家盖的小楼也远不如人家漂亮,这边总是水泥墙裸露,能住就行,不像瑶族房子贴好漂亮的瓷砖,加着房檐窗檐,还打着木制的窗棱子。

 

矿山、垃圾对水的污染是显而易见的,夏天回来,这本来到处河水的地方,都难找能下水洗澡的清净地方,大家要开车很远出去,找一两个还能下水的小水塘,也是人满为患,倒成了游泳池。跟先生在村里散步,他指着污水沟里的某处说,当年我们就是在那个水窝里学游泳的。

 

速生桉也是对水土、生态有极大损害的短视的经济作物。种植之先,大火焚山,很多原生态的草本、灌木植物都被损毁,很多地方烧完会有大坑。种上细细的树苗后,为了所谓的速生的木料,要下大量的化肥,附近的水根本就没办法用,要用水管拉到很远的地方去采水。林下也几乎长不了其他共生植物,无法形成有序循环的生态系统。

 

说到水管子,这边的自来水都还是各人生产,几乎没有公共设施。我先生他们年少的时候是要去小河边挑水回来,放在大水缸里。我刚过门那几年,他们大多是各家有根长长的水管子,从水源地接干净的水进来,水流很细,水压很小,只能存储到水缸再用,还经常坏,不知道哪段儿水管就被压坏了什么的,经常断水了就要出去人检修。后来他们都用了一种架在房顶上的大水箱,水储存进去之后有一定水压,流下来可以方便洗澡。

 

这两年,地表水已经很不安全,大家纷纷开始打井,我们家现在用的水,就是我先生联合几家人一起打井、建水池、拉水管,目前还挺好用。

 

去镇上闲逛时,还见到有十分密集的水管,从河对岸拉水,仍然是一家一户一根水管的样子。听说村里现在也有公家建的自来水,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用,也许也是豆腐渣吧。

 

蜘蛛

 

我刚过门的时候,村里见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娃,傻傻的,有点吓人。常在外面墙根晒太阳,也很喜欢在我们门口站着,是小时候打针把脑子打坏了的。他总是发出一种奇怪的音节,类似于当地白话说“蜘蛛”,所以人们都喊他蜘蛛,似乎他自己家人也这样叫他了。总是穿得脏乎乎的,头发动不动就是剃秃了的,为着好打理。虽然智识很低但家教还是有的,不可以随便进别人家,不可以随便拿别人东西,即便你递给他,他也不肯接,你要放在门口一边地面上,他会自己捡走,只有他最爱吃的甘蔗,他看到你在门口削,会开心地一跳一跳。

 

一个好孩子意外致残致傻的悲剧,被一天一天的日常生活所消磨,变成一种稀薄的烦恼,好像他本来就是这样、没什么意外发生过。什么苦难都经不住一个习以为常,无论如何,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一年一年,他傻得不变,却也一样会老,不知道发愁,也许会长寿,活多久也都还是像个小孩不懂事,每天在外面闲晃,白白活着。

 

《海洋天堂》里李连杰担心自己死后孤独症的孩子没人照顾,到处找地方接收,其实还是城里人的苦恼,世界上可怜的孩子太多了,人心麻木了,乡下这种傻傻的孩子,只能勉强自理的,也不少,哪个村都有。

 

当年医疗条件不够,又有不那么负责任的医生随意行医,造成医疗事故也没人负责,另外也会有天生的智障等情况,这些孩子们长大了,老了,以后怎么办?也没见有人去统计、关心、考虑他们的养老问题。

 

家里人多的话,总有个别侄子能带着养老,要是连侄子都没有,也就自己呆着,自生自灭罢了。想一想真觉得可悲,养儿育女多少辛劳,心里总有个盼头,有个希望,等着孩子长大,可看他们一天一天长大,智识却停止了……那是自己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孩子,亲生的骨血,怎么办呢……

 

人生真是有太多的苦,不知如何解脱,不知从何而来,向哪里而去,所能做的唯有承受,接纳,臣服,时间久了,也不知道是接纳了,还是麻木了。

 

养老

 

像蜘蛛这样的人养老固然麻烦,可普通人家的老人也未必就便利多少。像天康,五保户,一辈子一个人过,没媳妇,没后人,自己一个人住在祠堂正屋旁边一个小偏厦里,每天傻乐傻乐的,拿个小收音机到处响哇哇的到处转悠,以前还喜欢拿个手炉,手电筒,到各家坐着,听人家聊天跟着瞎乐呵。嘴里总是发出“哦,哦哦哦”之类的声音,万事不着急。但凡知道着急上火,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能过了这么久。

 

有后人但不能在家尽孝的就更多了。像十姑生前,患老年痴呆,腿脚也不便,有一个儿子早年也去世了,只能另外安排了一个媳妇专门回去照顾她,后来小儿子接她去广东,没出一个月就去世了。像二十伯母,没有亲生儿子,有女儿出嫁了,有过继的儿子但也出去了,还是剩下自己一个人挨日子很久,连青菜都没得吃。公公经常去看看她,弄点药,后来过世了,还好还有收拾的。公公自己也是,也就是他还自己懂医,能照顾自己,没什么大碍,即便五个子女,也还是一个人自己在家。

 

这里的风俗,一个人自己呆着,不能去兄弟等亲戚家长期吃喝的,给钱也不行。养老院也不行,还很落后,传说是会饿死人的,不像城里发展到可以信赖的程度。也没有保姆一说,不会有人愿意到这深山沟里当保姆的,年轻人都喜欢去广东进厂打工,集体生活,没人愿意做家政类,更何况不是城里的家政。老同志又不愿意离开老家,离开镇上言语没法交流,恐怕确实也并不利于健康,真是没办法。

 

说起来倒还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孤苦无依,身边没人照料陪伴,一天回家没个热乎气儿,所以公公他都不怎么在家待着,总在外面找人聊天。

 

以往隔壁的三十叔在,聊天也方便,现在老人们一个接一个去世了,更加冷清,年轻人的生活习惯大不相同了,公公能聊天的人也不多了。

 

他白天去镇上一个小庙做会计,其实也就是记一下捐款的人名和数额,来来往往人热闹,他又喜欢拉琴打鼓的,又喜欢聊天,还会有人找他这个老中医看点小病,也还乐呵,有个奔头。

 

真希望能有资金,盖个宗族里的老人院,雇用几个有精神有力气手脚利索的媳妇婶子,每天做饭洗刷打扫,给孤苦老人们养老送终,也可以托管小孩。

 

但愿公公有生之年,能享受得到吧。

 

 婆婆留下的两个外婆家

 

当年我婆婆刚刚嫁到本村时,前几年一直不得怀孕,后来才了解到,入门前曾有一位姑娘与公公订有婚约,但未及迎娶就去世了,去世后葬在娘家。婆婆有梦见她哭泣,不开心,大概是许配过人却又葬在娘家、不得安宁的意思。于是婆婆操持着,把她迎过来,入了郭家的祠堂(我们现在每年拜公也都会拜得到她了,这位阿婶受到郭家后人的香火供养,保佑着这些没有血缘的孩子),而且也把她娘家当做娘家,一样结亲走动。

 

事情办完没多久,就得了第一个男娃,也就是我先生。当然是几家都很开心,后来的孩子们,也都一并走动两边外婆。

 

岩村这边的家人,大约也因为那位姑娘去得早,心中怀念,又因为姑娘生前的婚约和死后的托梦而结下郭家孩子这门亲,就象是姑娘留下的后人一样,于是情感延续下来,当然也是这外婆、外公、舅舅们都很慈善、热情的本性,极为疼爱郭家的孩子们,所有红白喜事都一应走动着。

 

岩村外婆去世后,舅舅也一样关爱这边的孩子们。我过门的时候,觉得他简直比公公还亲,大牙一呲,笑得可慈祥。

 

再后来,舅妈的娘家侄女看上了郭家英俊的老三,追了很久,终于如愿嫁了进来,亲上加亲。而舅妈还是郭家老二的干妈,所以无论如何都是要走动的。还好岩村近,来往方便,我们每年都去,不止一趟。

 

老大说以前他上学的时候,总去这外婆家蹭饭,外婆很疼他,好像比对自己亲孙子还疼爱,家里黄皮、杨桃等果子熟了,都要留着等他来摘了吃,可能跟贾母疼爱黛玉不下于宝玉一样,也有对早逝女儿的怀念,也有本身的慈悲心肠。

 

婆婆这番结亲的做法,虽然看起来似乎封建迷信,但其实,无意中暗合了海灵格关于家庭系统排列的研究。

 

所有有关的、发生过强烈能量互动的亲人、爱人,都会对家庭系统能量产生影响,需要对每一位被遗忘甚至被排斥的成员都表示诚恳的承认、尊重,令其有序归位,才能让整个家庭、每个成员都得到纾解,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顺利成长。

 

婆婆的善念,给孩子们结下了一门极好的亲,极好的善缘,也在深层能量上维护了家庭系统,功德无量。

 

前文提过,这里的人是与神鬼仙妖共处的,万物有灵且美的精神世界,我婆家各代排序也都是按实际存在过的人丁,所有早夭的孩子都占着相应的排行,不会被忘却,比如我先生是行六,上面其实只有一位比公公年纪还大的三哥是成人了的,而大哥二哥四哥五哥都各有原因未能长大,流产的也算数。想起来,也都十分“海灵格”。

 

与神鬼共处,体现在生活各个层面,各个节日各个节气的祭礼,各种细细麻麻的讲究,无数的香烛纸钱,敬惜字纸,不轻易伐木,起名落葬安宅等重大事宜都有各种择吉的办法,等等。

 

人们相信,因各种原因离开的亲人们,都可以以某种方式沟通,继续在一起,恒久的爱与照拂。

 

人们也相信,天地间自有公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有眼,神仙有律,先人有心,不必计较一时得失,也不敢偷偷缺德。

 

可惜的是,这种传统也一样在淡化,年轻人们越来越当做一种无聊的遗迹,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有些事情,难证其实也难证其伪,很多时候是我们自己选择愿意相信的去相信而已。

 

我公公家是大地主,很难娶媳妇的,我婆婆能嫁过来,很有魄力,据说她是一个勤劳能干、坚强刚硬的女人。

 

辛劳一生的婆婆九十年代就因病去世了,几个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们,都没有见过她。我第一次到婆家来,是私奔来的(别人家都是双方父母见好多面、封好多红包还不一定能办成事情,我公公三个儿子都没用他见亲家,三个媳妇都是自己带着嫁妆送上门的,公公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讨好一下亲家,今年过年前第一次见到十几年没碰面的我爸我妈,高兴得不得了,一辈子的得意事都拿出来给亲家看,像小孩子新交一个好朋友急着把自己所有玩具拿出来分享一样),我第一次到婆婆坟上进香时,她就葬在村子背后没多远、很阴的一个地方(这里是二次捡骨葬)。

 

到坟头,小姑子和公公一样样摆起供品,打扫杂草,絮絮叨叨跟她说话,告诉她老大带儿媳妇回来了,不用再担心他了(某人是最让人不省心的那个儿子),还有家里琐琐碎碎各种事情,让她在那边安心。

 

我看着他们那么日常的跟去世的亲人聊天,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

 

其实心绪很复杂,一面想,婆婆啊我为了嫁给你儿子把亲爹亲妈得罪了,你要是还在世我还有半个妈,现在你又不在世我亲妈也不要我了日子怎么过呢。一面想,人不在了真的就是天人永隔,这个永字真是太绝望了。一面又想,小姑子跟我同岁的,年纪轻轻就再也见不到亲妈了,公公带着儿女们看不到老伴儿、分享不到添了儿媳妇的好消息,多么悲伤,可是他们都当她真能听到一样在细细地跟她讲着话,敬着茶,倒着酒。大概也在为人类永恒的有限性,永远向死而生,而感慨。另外实在也有很多莫名其妙说不清楚的悲伤情绪。总之哭得比他们每个人都伤心,觉得十分丢脸。

 

但是因为这一场眼泪,似乎觉得跟婆婆是可以有些心灵感应的,想自己是不是感应到她在另一个空间感到的悲伤无奈和欣慰,后来很多次通过一些其他媒介跟她聊天,她对我总是赞赏有加,当然家里其他人也都说,婆婆如果在世,一定会喜欢我,因为她一向就喜欢身材高大有肉的(我在北方其实一点不高,刚来这边的时候村里人都来参观,嘴里最多用的一个词就是“山东马”,大概他们当时见过活的山东物种就只有马,比他们本地的矮种马高大很多,第一次见一个活的山东女人,唯一可以类比的就是山东马,就是果然高大的意思吧,现在这边很多外地媳妇了,街上面食也多了,外地车牌也多了,说普通话的也多了,再远的新媳妇大概也已经没办法体会十四年前那种被人围观的奇怪感受了,格列佛应该懂我)。

 

总之模模糊糊就觉得跟婆婆有某种神秘的感情,反而比公公深厚。公公语言不通嘛,我说话他不懂,他说话我不懂,说啥都得叫个翻译,效率太低,哪有心灵感应那样biubiu地快。

 

讲真,把自己脑海中灵光一现的某种念头解读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还是心灵反应,不是确信,而是愿意,你选择某一种解释是为了自己感到安慰,你愿意想她们在那里能听见你说话,你愿意相信她会喜欢你,你愿意相信她时不常会回家看看……

 

今年过年大扫除,大妹翻检婆婆的旧衣服,有款式别致的大襟衣服我们说留下留下,有虽然十分平淡但大妹记得婆婆很经常穿的我们也说留下留下,大妹说,要是老妈知道我们这么舍不得丢掉她的衣服,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子欲养而亲不在,爹妈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吧,虽然出于人类的本性,亲子关系中总难免有对抗性,但我们作为有理性的人类,还是应该能够尽可能处理好,这也是我们生而为人的重要功课。

 

尾声

 

作为一个在北方城市长了二十几年的媳妇,头一次来到这个岭南的小村庄时,是很惊艳的。异域风光,世家大族,迥异的建筑,陌生的语言文化,热带植物的张扬,人们的热情、亲情、勤劳,去政治中心,去儒家传统中心,万物有灵的原生信仰,等等等等,简直符合我对桃花源的一切想象。

 

随着了解的深入,许多藏在陌生背后的东西一一浮现,静水深流。

 

不深入村庄的生活,不探索村人的内心,一切田园梦想都只是中国梦。

 

世上已无桃花源。

 

世上本无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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