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涧|第22章·春蚕尽,蜉蝣命

由两个生面孔的侍婢引着,若离如幽夜魂缕般轻然飘过园中小径,四下不闻人语声响,那曾经熟悉着的一切仿佛倏忽一夜变得萧条破败,物是人非,只前方两个素衣姑娘仍旧手挑着夜灯,点点流泻着这凄冷暗夜中唯一温热的微光。

一步、两步、三步.......

脚尖轻触着洒满银色月光的鹅卵石路,她莫名感受到自己的步伐愈发的沉重。冥冥中,她知道,自己已离他——离那股不明由来的恐惧——愈来愈近了。

那熟悉的瞳孔,那熟悉的呼吸,那熟悉的温度,那熟悉的话语,仿佛已有数余年未见到听到了。莫名恐惧着,怨恨着,却又忘不掉。

忽一阵寒鸦悲啼自乱丛中扰起,若离扬眸远眺,然不闻寒鸟,却只见那幽深晦暗的菱妍阁高台上空无一人,孤零零地伫立在一抹月色浸染的乌压压的密林之巅——曾几何时,殷菱趁夜救出自己,当时的她就站在那儿!——也是一席素衣.......她未言半句话,只是默默目送自己纵马远去。

不知当日的她在想什么.......或许,是羡慕吧?.......或许,是憧憬吧?.......只是现在,却已是人去楼空了。

不知如今的她身在何处,不知她是否因救自己被徐振处罚,不知她是否会回到宫中,不知她是否还记得那信誓旦旦复仇莲妃的约定.......不知现在的她.......可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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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觉,两个丫头已将她领进了齐王寝阁,待身后忽地传来闭门声响,若离方才反应过来一片昏暗的身畔仅剩了几支微亮的幽烛投射在墙上的粼粼薄光。

那突如其来的响动冷不防惊了一个趔趄,她立时循声转过身去,却见那门缝中的微光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倏然一声堪比冷月的幽幽沉语:

“过来坐。”

蓦然回首,只见夜风中熠熠翻飞的白帘闪耀在烛火波光中,薄幕垂纱间忽隐忽现地掩映着那衰颓的病体与萎靡的垂颜。半年未见,却一时恍若隔世.......他静卧在榻上,似乎比上次见时沧桑了许多.......蓬乱的鬓间白发丛生,萎靡的双眸氤氲着浑浊的光芒,苍白的面颊宛如从坟墓爬出的死尸一般。

若离定了定神,心中不觉泛起一阵酸涩。

一时间,她只是伫立在原地,很久,很久.......她悠悠望着他,却未说任何话。

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她无法相信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数月之间变了模样!她不敢想象这段时间他曾历经了什么,亦不愿知道冥冥中的这些许的亏欠是否都只因了自己任性地逃出王府又任性地去往军营寻秦陌寒.......

如若当初没有殷菱,他真的会将自己永远遗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吗?他真的会一日日坐观自己化为冤魂夜夜飘荡在那白莲池畔而无动于衷吗?他所说的轻如鸿羽重如泰山却又当何如解呢?.......此时此刻,隔着一汪暗淡而苍白的空气,静望着面前这病入膏肓的“老者”,她不禁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可是,她明明知道,当初既已选择行上此路,这些答案便已成了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片刻后,若离微微抽动唇角勉强笑笑,继而默默落座于榻畔的梅雕褐杌之上,双目神色游弋,一时却不知如何安放。

“吓到你了?”

徐振见状垂眸轻笑,那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柔而平淡,深沉而广远,却又冥冥中暗藏着几分释然。

“怎么......突然想起.......要见我了?”

望着沧桑颓然的他,她有千般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倏然化作一缕云淡风轻的问言。

“想你了。”他默答。

一时间,她感到室中空气突然变得安静,脑中也瞬时变得一片空白。

他浑浊的眸中晕染着不同往日的滢滢波澜,那笑容柔似水,暖似阳,轻似天边的薄云,慈若窗边的白霜——这是第一次!——她看到了一向严谨肃穆的他亦有那不多见的可爱而迷人的模样。

“我像她,对吗?”她望着他的瞳孔,却说不清是怎样的心境。

“谁说的?徐程?”沧桑的嗓音轻缓回问。

“很多人都这么说。”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却不像是在笑,冥冥中还略带着一丝轻嘲。

沉默一刻,他薄唇微颤:“我想和你说说她的事,你可愿听?”

她脉脉回望他的瞳孔,神情恍惚一刻,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

她能隐隐感觉到,往日的他瞒着自己很多很多事情——自己不愿深究,他亦不愿回首。可如今,时隔多年,当两个人渐行渐远,甚至渐渐行至生命的尽头.......他却忽而愿意面对自己敞开心扉、安安静静地和自己谈谈那些忘却了的往事了。

“她.......”

他犹豫了一刻,像在斟酌着措辞,一时却又倏然不知如何说出口。

“他们都说,是我害了她。”

“可笑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可是当真去了.......”

那烛火下一张苍白颓然的面颊溢出自嘲的笑,她能看到他眼角的皱纹间夹带着晶莹而明亮的东西。

“确切的说,她像你一样——逃了。”他缓缓合起眼眸,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在颤抖。

“她给我留下的一世骂名,弗央经年不断的讨伐契凌,终是我此生愧待她应得的报应......”

这些话,若离不尽听得懂,却只是莫名的,倏然一阵酸楚划过心头。对于芪娴的事,自己多多少少愧对于他。当日夜宴,自己瞒了他荨烟其实就是芪娴;当日火场,自己怨他未救楚樱,狂怒之下当众吼出了那些不过脑子的话。

此时此刻,她不敢说当日失言之下哪些是实话哪些又是自己一时义愤强加于他,却只知那话当真惹怒了他.......或许,自己身为齐王妃载余,却当真像他说的——未曾有一刻真正设身处地考虑过日日行走在刀尖上的他。也当真未曾给他任何一次机会像今天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身边,吟吟低语望着月.......坦然说说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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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前不知.......她是弗央先王的菽妍公主......”

微微低语,细如蚊蚋。她不知自己的歉意他可听得明白,亦不知自己给他带来的那些麻烦可能得到他的些许原谅。只是,在这“时日无多”的此时,她不想再坚执那些曾经虚无缥缈的不甘与怀怨.......

此时此刻,她倏然想要变得释然——像他一样释然!

“背井离乡,远嫁他国.......又有几人还在乎她是菽妍公主?”徐振低声喃喃,脸上的自嘲却仍未散。

若离并非尽然懂得他的话,她只当了一个行将归去之人忆起旧人时徒留的遗憾。

“你见过他了?”一时间,帐内人扬眸,冷不丁传来一句深沉低言。

“谁?”

“酆燚。”

他未犹豫,斩钉截铁。一个简单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却莫名的生硬而压抑。

若离未说任何话,她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曾见过酆燚,这事只有郢昭和秦陌寒知道,而他们二人,却又皆非口不讳言之人。却也正是此时,若离忽而明白了徐振方才的话!——他在警醒自己些什么!

不要嫁去弗央——这是他言下对自己的最后忠告!否则自己的下场将和菽妍公主一样!

虽然直至此时,她却仍不知晓那经久以来让他夜夜犹疑日日担心至不得安寝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她不再想像以往那样幼稚地以“虚张声势”四字妄加评判,也不再想似殷菱一般怀揣着无尽的怨恨让他将曾经的痛苦再度体尝一番,更不想像芪娴一样翻脸不认曾经经历的种种甚至为逃避现实换一种身份换一张脸!此时此刻,她只想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静静听他说说那些一生不曾听到的、他也不曾愿意说起的心里话。

“弗央不是个好地方,别去趟这淌浑水。”

他的声音愈发的虚弱而迷离,仿佛远山之巅卧待朝阳的雄狮劳碌萎靡行将睡去。她不知他何出此言,一时间却莫名对再见到那个未知而神秘的名字充满了期盼.......

“父皇.......欲遣我.......出使弗央?”

她试探着,对面的人却未言任何话。隔着薄纱,她看不甚清他的面庞,却是倏然一阵不安蒙在心头熠熠荡漾。

“莫非.......?”

“联姻”二字她未敢说出口,却已在他眼中寻到了答案。此时此刻,她不知父皇此举究竟是何意,亦不知以齐王如今的尴尬身份面对自己、面对父皇、面对朝臣又当情何以堪。

“说着说着,又远了......我竟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徐振脸上忽现出一瞬自嘲,他嘲笑自己为何不能早日清醒,嘲笑自己经了那么多欺骗背叛和权力纷争,为何却还是自寻死路地选择了悉心培育这最危险的一粒春种。

如今她含苞待放,吐了叶,开了花,然而却早已不是自己当初修的枝,培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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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说芪娴么?你们当初.......是怎么遇见的呀?”

此时岔开话题无疑是最好的回答,若离定了定神,生硬将话锋拉回正轨。

“当年的我正值舞象之年.......”他的瞳孔涣散开来,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那是我第一次随母亲去弗央.......为先王祝寿。”他的声音依旧深沉,仿佛静谧的夜空中那永恒的月亮散发着永恒的白光。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个头不高,着一身洁白的彩鸾绣裙,眼中透着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像你一样。”

沧桑的眸中依稀浮现出一丝轻然美好的微笑,却不知是笑当年稚童无知,还是在嘲今时今刻玉落黄泉、叶扫秋绦。

“在当时的我眼中,她就是个仙子~~初临凡间,身濯清莲,一尘不染~”

“她就坐在我对面,低着头,不谄笑,也不多言。”

“我就那么安静地望着她,一直望着她......甚至大侍官唤我上前为先王祝酒都未闻见......”

那深弯的眼角不觉晕染了层层浑浊的水雾,从那道雾中,若离能看出他对芪娴情之深切、爱之长久。此时此刻,她忽而不知了究竟该不该相信殷菱口中那关于“王爷默许令瑶儿烧死芪娴”的话。亦或许,自从一开始,自己便早已先入为主地被众多利益诱入了圈套,以致行走在迷雾中,便早已分不清了是与非、黑与白、对与错.......时隔多年,无悔无悟,却还是这么固执倔强而漫无目的地行着、走着.......

“逝者已矣,莫过于悲了。”

此时此刻,尽管心中难言地苦楚酸涩,她却唯有这样安慰他。一时间,望着那副沧桑枯槁的面容,她已不忍再伤他。

“若离,你跟我说句实话.......”帐中人忽而望向她:“她真的走了吗?”

他盯着她的瞳孔,让那双惶恐的水眸无处躲藏。

“大概.......是吧.......?”若离游弋着眸光,极力躲避着那犀利逼问的眼神,“不是......听闻.......自尽了么?”

此时此刻,若离不想过多去揭露他多年的伤疤,只心中早已是小鹿乱撞。她不知徐振为何会怀疑到芪娴没死,更不知他为何隐隐感知到自己本就知道什么!一时间,她脑中飞速旋转着从前说过的、未说过的话,却只自觉无甚漏洞可寻。

“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她究竟是走了,还是活着?”

他从无如此认真地望着她,沧桑颓靡的神采中莫名带着一丝恳求。此话已然逼得她无了退路,她曾无数次想过徐振暗中怀疑着什么,只是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走投无路的他会突然选择从自己身上寻找答案。

“我.......不知。”

许久、许久,她低垂下头,轻言出口。她不知对此时的他来讲自己口中的话还有几分可信,更不知自己为何会忽而失了怜悯之心变得冷血漠然!.......冥冥中,她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得遥远而陌生,却不知是在冥冥中躲避这什么、抗拒着什么,又是在不知不觉中忠实着什么、维护着什么.......

“是他。对吗?”他像是在问,却又不像。

话音未落,她心中忽而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从他倏然变得凌厉的眼神中,她仿佛看到以前他对秦陌寒的一切愤恨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她不知这是不是错觉,脑中却只依稀响起此前丝琴口中那关于“芪娴与秦陌寒有染”的话。

她与他有关,这是事实。她为他割舌,这也是事实。他深夜救她一命,这更是事实。

她不知徐振知道了多少,更不知他为何会怀疑到秦陌寒身上,只是此时此刻,她莫名的想要逃脱那与他剪不断的联系。

“这些.......你该去问他,不该来问我~”

若离默默垂下了头。他若足够了解秦陌寒,自然应料到,自己虽与他相处多时,但他所知道的自己必不会尽然知道。

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的秘密无人能探得完全,也无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去触及他的底线——枫若青不行,肖淇不行,斯琪萨不行,自己.......自然也不行。

“是不是他,你该知道的。”

“若当真不知,他便不值得你留下了。”

徐振脸上现出一丝轻嘲。若离脑中却忽而一片空白。她听得出这话中的深意。

此时此刻,她方才意识到秦陌寒竟从一开始便将多么致命的弱点坦率地交到了自己手里!——当日他知道是自己放跑了芪娴!他知道自己躲在帐外偷看!他亦知道那月黑风高的晚上自己真真切切地窥见了他放走芪娴!胡戟无辜顶罪、大哥无辜受牵连.......他都未曾瞒过自己!.......倘若自己一旦透露只言片语让有心人听了去,对他来讲定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她不知当初的他为何如此相信自己,亦不知这究竟是信任还是对忠贞的考验.......她不知倘若有朝一日自己背叛他,行将面临怎样的结局.......她希望不会像芪娴、胡戟一般,或是死得不明不白,或是换了张脸苟活于世.......她想要活得光明、走得体面,却也想让他、让这世界永远记得自己的体面。

“你.......怀疑他?”

她试探着引开话题,却并不想坦然承认与他那断不清的联系。而让她更好奇的,是在种种证据都指向芪娴早已在年轻气盛的令瑶儿孤注一掷中葬身火海的情况下,他为何还是固执地相信着她还活着?!

“怀疑过,也探查过。”

他的眼角闪现出一丝深邃而惘然的微笑,却又夹杂着对过去种种造化弄人无尽的讽嘲。

“当年瀛洲知州祁礼惨死于弗央刺客之手,我与袭筝星夜赶赴。大火中,我偶然逢见那刺客一面。”

“是她~?”

若离不知哪来的直觉,却只是一时间从他眼中,她蓦然看到了些许不同往日的斑斓色彩。

想来祁礼惨死瀛洲之时自己正在军营!那个月黑风高的夜中,自己阴差阳错地发现秦陌寒带着几个亲信快马轻骑出了营、直至次日傍晚方归!也正是那时,自己竟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全身绑得严严实实、被郢昭强硬掳进将军帐的芪娴!

此时此刻,若离脑中一片混乱,她隐隐知觉芪娴与那知州惨死必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却不知这些许空穴来风的猜测该去哪里寻求一个真实而可信的答案。

“我不确定。”徐振续言着,仿佛在努力回想着当日的场景,“她蒙着面,远远地看了我一眼,便逃了.......”

“可就是那一眼.......”

“我竟突然想起了她.......!”

苍白的面颊上,他的瞳孔涣散开来,此时的他已说不清了那段历历在目的朦胧回忆究竟是出于现实还是梦中。难缠的疾病让他意识不清,身体的疲乏让他渐渐开始对自己判断产生怀疑和困窘,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可那些还未来得及实现的“平生之志”、还未来得及探知的“未解之秘”........他还是不甘心放过。

“为何不追上去?”

若离静静望着他,心中闪过一瞬动容。

“我迟疑了......”他的眼神透露着无尽的悔憾,“在那之前,我从未曾怀疑过.....她或许并未死于王府的那场大火......”

“但在那一刻,我竟开始希望那些许时日她是在骗我!”

若离不做声,只是默默望着那愈加虚弱而苍白的面颊自说自话,他可怜,亦可恨;他可悲,亦可叹.......他是曾经傲视天下的王者,却也是个沧桑颓败的老人.......

直待今朝杳然面对那斑白双鬓,却是连恨都恨不起来了......。

“待我追上去时,郢昭已将她拘上了囚车,直赴了军营。”

“而我......却是连一面都未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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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军营了?”

这是她的直觉。以徐振对芪娴的感情和那一腔不折不休的执念,未探明真相前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去了,却是晚了一步。”他的眼角再次现出濯泪,“听闻她被割了舌头,我欲阻拦,却被拦在帐外.......只环帐窥见里面寥寥几眼,却是见女子满脸血渍,辨不清模样.......”

“未得切实的证据,我不敢贸然去抢.......毕竟这军营尊卑有序。在王属,我是主。在军中,他是主。”

徐振的话如滔滔江水般深沉而颓然,若离仿佛渐渐明白了父皇制衡此二人的谋算之深。

“说也巧......”他顿了下续言,“正是那时,王上急召我入宫,却并非为什么要紧事。待我回营时.......她已被处死了。”

“尸体......可看见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一阵莫名压抑的酸楚涌上心头。她知道很多事情,太多事情!可她不能说!也不敢说......

对于徐振的执着,若离再了解不过。她知道,将徐振拦在帐外、选择割舌以血掩面避过徐振、引陛下召其入宫、留出时间调换尸体.......这些都是秦陌寒背后的把戏。只是令她不解的是,他是如何一步步做得滴水不漏,甚至还顺利将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的父王拉为了自己的“帮凶”?!

自然,她更从未想到,如此之深地懂得徐振了解徐振的人,除了朝夕与他相处的自己,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秦陌寒!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在生性多疑的堂堂齐王、军营副将的眼皮底下成功地偷天换日,并将自己完美地隐于幕后且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想至此,若离不禁背后一阵发凉,她又一次惊叹于素日书案上那张波澜无惊的和蔼面孔后竟然隐藏着怎样之深的城府!她无法相信自己最终能斗得过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继续和他相持相抗地斗下去。

经了战场的生离死别,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有感情的。

可如今,她只希望他能够不要像提防他们一样提防自己,也不要像利用他们一样利用自己!

只是不知道,对于早已看惯了生死的他来说.......自己这条微贱的性命.......究竟又算作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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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了,不是她。”

许久,许久......帐中人默言,那语气中夹杂着说不清的挽叹。

“既不是她,兴许是王爷太过思念,瀛洲火场中看错了罢~”

敏锐的觉察力让她意识到徐振并不尽信自己方才的话,但若真到了他强将逼问的地步自己只会再无退路。犹豫再三,若离最终决定狠下良心——以“错觉”二字将芪娴的影子从他的记忆中彻底删除。然而话音刚起,那“素来不会扯谎的孩子”懵懂无序的嗓音却已然于冥冥中暴露了痕迹。

此时此刻,她方明白了其实当日躲在帐外偷窥芪娴割舌的不止有自己!——还有徐振!.......他害怕自己错看,他忌惮着秦陌寒的军威和父皇的地位.......因此眼看着她被割舌却未加阻拦!

而当时秦陌寒自然心知肚明,那不远处的帐外有双犀利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或许,也正是因了徐振的穷追不舍,阴差阳错地迫着秦陌寒当众割了芪娴的舌,以血掩面成为了避过了众人双眼的唯一良策,也便让那帐外偷窥之人从此死了心——是他!——是他让身为义兄的齐王终而选择相信了那瀛洲大火中所见的面孔只是臆想中的一个神话!是他让他选择了永远逃避着自己罪行而相信着那个自己编造的童话!

而齐王.......竟当真选择了相信他........

原来,为了达成目的,这世上当真有人可以不择手段!为了追求自由,这世间当真有人愿将生死置之度外!.......未曾经历过,无人能体会自己与芪娴这些年来所历的相差无几的痛!只是这一次,自己终究不明秦陌寒究竟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但是,她唯一知道的是.......

那个地方.......定是她再不愿回去的。

......为此,她宁愿以自己的美妙的声音为代价。

或许......直至现在,易容成了荨烟的脸,过上了怡茏院平静的生活,她才得以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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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你想想,他若当真杀了弗央先王的菽妍公主,又能可能光明正大以其真面目示人?.......这里面有没有陛下的参与我不知道,也不想去追问........我只想知道.......我追着的那张脸、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她?!”

她能看出他的身体已然虚弱至极,他的声音因激愤而飘忽颤抖,他的气力因病势转恶而愈加萎靡。

“无论是死在王府当年的大火,还是军营,她终归是去了。王爷今日......又何必放不下呢?”

若离低垂着头,不知对于这种执着,自己心中是否曾生过万般动容。只是今时今日,她不得不一遍遍在心中默念着:他是间接害死楚樱之人!他是将自己囚入暗牢之人!他是背叛并刺杀秦陌寒之人!.......同情他、怜悯他——不值得!

“若离.......你实话告诉我......秦陌寒......!他可当真会逼她割舌、逼她服毒、自、、尽?!”

他恳切地望着自己,那是一向自信而坚定的他眼中不曾有过的询问与怀疑。是的,这一次,他不确定了.......秦陌寒已不是当年那个自己以为可以轻松驾驭的“义弟”了.......时过境迁,大家都变了.......利益渐渐幻化成迷茫旷野上的风沙,一阵阵吹拂着荒原,埋葬了旧日兄弟情,埋葬了当年曾经万般美好的清纯与痴梦.......

“他们之间的事,我知之甚少。”

许久,她垂眸轻言。

“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

她的眼角不觉闪烁着泪水,她知道自己说了违心的话,也感慨于如今的自己处在夹缝之中仿佛只能如此违心地说话。

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病入膏肓的男子,她唯剩的只有欺骗与冷淡。除了秦陌寒的威慑,却还有其他一些不为人知的因由......

不能否认,她并不认为仅因他生命垂危自己便有义务对他事事讲实话!说到底,对他.......自己心中仍存着些经年累月剪不断又忘不掉的怨恨.......

她恨他将自己强行娶入王府,恨他在楚樱危难之际未曾深入冥海相助!恨他自始至终都偏袒着令瑶儿以致一步步将楚樱逼上和令瑶儿同归于尽的绝路!她恨他一气之下将自己幽闭在菱妍阁中那不见天日的孤冷寂寥之处!.......她恨他星夜带人纵马狂追着自己的步伐,恨他背叛兄弟投靠父皇以及对秦陌寒的忘恩负义的刺杀!

一时间,她竟想起楚樱和秦陌寒那曾经面色苍白的模样........就在这一瞬间........那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那弃身荒野无依无靠的滋味........她竟想让他也切身实地地体尝体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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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许久.......

两相无言,徐振渐渐垂下了头。一帘自嘲的讽笑扬上嘴角,似是时隔多年再次尝试接受着这个残酷的事实。

执着一世,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

有时候,若离不知他对芪娴或殷菱是否当真有过真情,那日在洒满迎春花絮的午后园中与殷菱相遇,自己听了她的话,甚至至今都以为是因了她们背后弗央和契凌的势力参与方才招致徐振如此算计!........相反,无依无靠的令瑶儿便成了他最信任的“发妻”。尽管那些理由都讲得严丝合缝,可此时此刻,若离静望着徐振那双悔憾的瞳孔,心中却忽而无了答案。

或许,在他的内心中,自始至终都深深隐藏着一些不可触碰的东西罢?

那些东西自从芪娴葬于那场大火便开始深深淤积在心底......这些许年,殷菱未曾发觉,令瑶儿未曾发觉,自己未曾发觉,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知晓过:

.......它当真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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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他的眸光轻轻略过她腰间精致的匕首,继而向那面前流泪的孩子投以一抹和蔼而温柔的笑颜。

此时此刻,他不再计较她骗了自己多少。

至少,他知道——

在她身上,那个不曾信任任何的人,已然投入了全数的信任与心意。

他了解他......

他也相信.......他一旦认定,便再不会相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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