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哥过去曾经是个温暖的大男孩,只不过长得很粗糙而已,他因为这个经历了许多事,可能就是这些事才让他不再温和,甚至开始显得变态。他的皮肤又厚又黄,处处都是褶皱,一头坚硬如针蓬乱如麻的黑发披在头上,脸上还算均匀地分布着大鼻子厚嘴唇深眼眶,加上眉毛又厚又长,高高上挑,两排牙齿胡乱生长,东倒西歪,若没有他原来可爱的品行撑腰,谁见到都会厌恶。后来,性格扭曲,几近变态,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Tiger,意思是老虎,外貌配性情,真的是名符其实。后来兄弟们就叫他泰哥,听起来比英文好听些。我遇到他并与他结交成好朋友,都是在这之后。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十一点钟,具体时间我是记不清楚,那时候地铁刚刚停运。泰哥打来电话,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说:“蟋蟀,你今晚来我家一趟,一起吃个宵夜。”
我晚饭和宵夜都吃完了,刚洗完澡准备睡觉呢,心里不是很爽,可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换好衣服,到门外叫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琼仁饭店。”我上车时说。琼仁饭店是泰哥开的一家不大的中餐厅,在市区南部靠近南槐步行街的一个角落,本来坐地铁还挺方便,但停运之后,出租车东拐西绕,足足驶了半个小时,本来五元的地铁费就因为泰哥没有早十分钟打来电话,成本就升高到了五十元。我在车上有些郁闷,今晚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或安排,我恐怕是要有意见的。
来到琼仁饭店门口,发现饭店已经打烊,店内的大灯都熄了,只有一个台灯在房间深处亮着暗红色的光,把整间屋子照得阴沉恐怖,泰哥一个人坐在靠墙的饭桌前,拿着筷子正在搅拌放在桌上铁锅里的菜。这么晚了还吃火锅,想到这一点我的胃就开始翻滚。
“泰哥。”我走到他的旁边,在桌对面坐了下来。我本想问找我有事吗,但这样说实在多余,就赶紧收住了。
“来,你到左边来坐吧,我们靠得能更近一些。对面那个位置,是留给猫哥的。”泰哥说话时一直没有抬头,只顾吃菜,一边吃一边往锅里放菜。在他面前的桌边,我看到五碗颜色不同的蘸酱排成整齐的一列,我认出其中一碗是蒜泥,一碗是醋泡葱末,其他三个,我认不出来。
“好的,猫哥到哪里了?要我接他吗?”我问。
“不用,他自己开车来,估计还在北区吧,这家伙很墨迹你又不是不知道。”泰哥说,“先吃饭吧,到时候给他留点菜就行了。何况这次来,主要也不是为了夜宵。”
“确实有事,那还说得过去。”我想到。我说:“喔,好的。”我没有问什么事,该说的时候,泰哥会说的。
我捡起筷子,陪他简单吃了一点,火锅里菜品繁多,我只捡了一点青菜,豆腐,肉丸和香菇吃,风味和他这饭店平时的味道差不多,麻辣而不油腻,清汤煮出五味来,尤其是这毫不油腻的麻辣之香,是附近罕见的功夫,客源不绝,那就理所当然了。他把家乡的特色菜系完美地带到这个城市确实很不简单,这也是为什么他有钱有势却不把饭店开在步行街的原因之一,大家慕名而来,反而有时候让步行街的饭店黯然失色,受了冷落。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泰哥问,态度很随和,嘴角因为咀嚼和说话,看起来似笑非笑,两只眼睛眯着,很像两只在水中游泳的蝌蚪。
我看了他两眼,在暗红的灯光下,老是觉得他戴着一张油腻陈旧的面具,心理有点怕,不禁冒了些汗出来,他的额头也出了一点汗,确实,菜是有点辣。
“当然记得,泰哥,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啊。”我笑着答道。
“嗯,兄弟就是兄弟,不要带这么多包袱。我今天让你来,可不是要你再重新感恩一下我的。我只是好奇,什么事情会让你想去自杀。这些年来的相处,我确定你不是那样脆弱的人。”泰哥说,说完,他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是似笑非笑。
“泰哥,当时我也解释了,你兴许忘记了,我并不是自杀,我只是忘了我自己不会游泳,直到跳到湖里,被一条大鱼撞了个踉跄,才发现自己在水中,连站都站不稳的,哪怕......”我苦笑着说,忽然被泰哥给打断了,他盯着我说道:“蟋蟀,你以为我是傻瓜?一个人会不会游泳,难道自己还不知道?”
“泰哥,说真的,我确实是那种偶尔会把现实和梦境混淆的人,我以前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在海边游泳,长大后,我竟忘了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了。”我解释说,泰哥今晚心情很差,他估计在思考人生,任凭谁思考完人生,心情都不会好的。
“OK,虽然很夸张,但还是信你为妙,既然是这样,我就没有必要问你跳湖前是什么心态了。”泰哥说,我一开始没有听懂他这话是啥意思,跟着他默默地去夹菜,刚吃一口才明白,他原来是想自杀。
“泰哥?你怎么了?”我大声问道。他抬起头,看着我,忽然笑了,安慰道:“没事,你来之前我还在想着干脆结束这糟糕难堪的一生算了,但又想到,我们三人之前结拜为兄弟时发过的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一走,岂不是独自受了难,成了首先破坏誓言的人了吗?”
我赶紧握着他的手说:“泰哥,你有这么多心事和麻烦,为何不早叫兄弟来排忧解难呢?独自扛着,是不是对兄弟两个失望了?”泰哥听了,两行眼泪已经沿着油腻暗黄的皮肤沟壑里流下来,面容稍微抽搐两下,许久才说:“当然不是。蟋蟀,你也知道,现在是社会太平和谐,人民安居乐业,可这更让我坚信危机已经四伏,形势复杂到我根本无法看清其真面目的程度。”
“泰哥说得有道理,现在人人都隐藏在面具之下,是很让人困惑。但任何时候都有任何时候的问题。”我可不想一直和他去探讨人生,因为夜已经很深了。
“你在堤北的生意怎么样?”他把话题一转。
“还好,我每天给你发的邮件里面,列有各种情况和潜在的机会及威胁,不过,没有到我应对不了的程度,我是不会麻烦你来劳心的,尽管放心吧,泰哥。”
“肥木帮在那边的势力还没有形成吧?”泰哥问道,肥木集团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和威胁,但自从它的创办人五舟意外死亡后,逐渐败落,有分崩离析之态势,最近半年,我们都没有怎么关注它了。
“他们在堤北没有希望可言。”我自信地说。
“那就好,现在,其实我们的力量,主要也就在你那边了,我很放心,对你也是如此。”泰哥的话让我打了个冷颤,他和猫哥掌握着TMS绝大部分资产,而我只不过控制着五分之一而已。我没有说话,只是用疑惑的眼神一直看着他。
他好像吃不饱一样。
泰哥终于放下筷子,拿出手指,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然后摇着手指头说:“待会猫哥来,你正好做个见证,我要和猫哥绝交。”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呢,我笑着问:“为啥要绝交啊,我们三个可是一个整体呀。”
“难道你也要我和你绝交吗?整体归整体,绝交归绝交,不耽误,反正我不想再和猫哥处兄弟了。”泰哥竟然是认真的,他开始说话不讲逻辑了。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问。
“待会你可以问问他,他做了啥,我要好好说他一顿,你得听着。”
“我当然得好好听着了。什么事能让泰哥这么失望?”我说,我看了看手表,马上就十二点了,猫哥还没有过来,我说:“要不给猫哥打个电话吧?他怎么还没有到。”
“你打吧。”他说。
我拨了猫哥的电话,但没有人接,我正要再打一遍,这时候,泰哥拿着他的手机,看着手机说:“别打了,他发信息来了,说现在接不了电话,待会回电。”
“是在开车吧?但这也太慢了!会不会临时有什么事?”我说。
“不管了,他是个谨慎的人。我把我做的特色菜拿出来一起尝尝吧,这才算得上是家族的特色,普通食客以及普通时刻,我都不会去做。今晚特殊,本来想等人齐了一起的,但现在看来,一时半会还齐不了。”
“今晚特殊?”我忍不住问。
“嗯,”他站起来,走到厨房端出一个白色瓷盘出来,为了保持菜肴的鲜美,盘子上的盖子还没有揭开,放下盘子,他接着说,“我们兄弟三人相处了四年,一起把TMS做大做强,在本市风风火火,实在是一路坎坷,纵然我陆续结交了一些有权势的朋友,也掩盖不了这一路的心酸。”他从不喝酒,但这次竟从桌底下拿出一瓶白酒来,各倒了三碗,递到对面猫哥的座位和我的面前,他先就干了。
“这家伙今晚不知为何太感伤,喝完酒会不会起一脸的疙瘩,然后变成疯子。”我暗想,然后我也干了。
“局长换班后,我与新任局长结识,本以为相处地很不错,三片区的生意可以继续扩展下去,没有想到竟一直被人给暗中算计。”泰哥说。我很诧异,因为,我作为其中一片区的负责人,始终不知道有这种情况。
“肥木帮早就拉拢了新任局长,表面却在做戏。步步为营啊!TMS所有的资料和我做事的证据,都已被掌握,除非把TMS拱手让人,恐怕我和它都要完了。”泰哥说着又倒了碗酒,又干了。我说不出话来,这一切,也太突然了。
“这太突然了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也怀疑过你,但始终没有找到证据。但是猫哥,他背叛了我们,至少可以说是背叛了我。”
“他到底怎么了?”
“所有的资料和证据正是由他暗中给肥木帮的。”
“猫哥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会不会里面有误会?”
“我在猫哥身上装了窃听器,不然我谁的话也不会相信。”泰哥说着,伸手摘下我的眼镜,然后在我的镜鼻内侧,抠掉一个透明薄片。我顿时冒出一身冷汗,他也在监听我。
“吃完这顿饭,我们就散了吧,你可以继续在堤北做,但是得给肥木帮谈了。而我,将会去赶凌晨两点的火车。”
“但是我们发过誓的,我们是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整体啊。”我挽留道。
“还是那句话,整体归整体,绝交归绝交。”然后他揭开盘盖,里面是一些简单的点心,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它叫五味归心,这五类分别代表大自然的五个永恒事物,圆形的代表太阳,由鱼肉泥包裹鱼翅和海螺肉丝后压扁而成,油炸后就变得金黄,就像一个太阳,它要用香菜芝麻蘸酱。说着把两个圆饼壮的‘太阳’夹进一个蘸酱碗里。”
“这个月牙型的代表月亮,是由鲍鱼加工而成,将一个鲍鱼切半为二,处理干净,还要用刀削出光滑的表面,包上鹅肝和芦笋用蒜蓉蒸成。但不能用蒜泥作蘸酱,而要用蚝油,”他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这时他看到一脸迷惑的我,无奈地摇头道:“算了,你哪里懂得一个厨师的心。简单地说,这个勺状的代表北斗七星,是他妈的驴心尖做出的,”说着夹进碗里,“这个平的代表大地,那个凹凸状的代表山川。妈蛋,你这种人吃这样的艺术品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他变得急躁而恼怒,一边说一边把放在蘸酱里的食物夹到我的碗里,等着我吃完评价。
说实话,这些食材我有的从来没有吃过,再加上这么复杂的烹调,吃起来除了觉得美味且怪怪的,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来形容。
晚上回到家,已经一点多了。我躺在床上,想让心安静一下,今晚过后,就见不到泰哥了。说不定,TMS也很快变成别人所有。我又想到了猫哥,今晚,我们没有等到他就结束了夜宵。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吓得我从床上跳了下来,灯亮着,我看一眼钟表,三点钟,原来躺在床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我拿起手机,是猫哥家大嫂,赶紧接听道:“大嫂,何事?”
“蟋蟀,你猫哥呢?”大嫂焦急又气愤地说。
“我也不知道哇。”
“别撒谎了,他下午说要去找你吃饭,到现在还没回来,难道不是和你一起?”
“大嫂,并非如此,今晚我和泰哥确实在等他吃饭,但一直没有等到,后来就回家了。”我在想猫哥会去哪里?难道在肥木那里吗?
“我不管你们在干什么,现在就让他回来。”大嫂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又拨了几次猫哥的电话,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成了关机状态。我太累,没过多久,便又睡了。
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外面天色阴暗。我习惯性打开手机,看看朋友圈和微博,没有什么新鲜事,便接着看新闻,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本市新闻第一条和第二条,琼仁饭店、火灾和爆炸的字眼赫然出现在眼前,我颤抖着手点击进去,几乎不敢细读。
凌晨四点钟,琼仁饭店发生了煤气爆炸,现场发现一具尸体,尸体并未烧焦,但已没有五官和舌头。经过坚定,五官并非爆炸所毁,属于人为。
这时,多年未曾出现的梦境与现实不分的毛病,此时又卷土重来,我使劲回想昨晚与泰哥在饭店的一切,越发不知是梦还是真。
只是耳边一直回响着泰哥说了两遍的话:整体归整体,绝交归绝交。还有那艺术品般的五味归心。
突然,我肚子一阵翻滚,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厕所,就在窗前狂吐起来,但除了苦水,什么都吐不出来。
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泰哥,而猫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会萦绕在我脑海。
转自知乎眼泪纵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