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看完了莫言的《蛙》,主要原因还是好奇这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到底是什么样的。
整部作品文风很朴实,但用了一种很新颖的叙事方式。五份书信,最后一份还是一部话剧。全文围绕着大家都熟知的计划生育展开,主人公为一个将毕生心血奉献给国家的计划生育一线战士——作者的姑姑。
那时还是接生婆的年代,那些不懂女人生理构造的接生婆遇到难产,只懂得骑在产妇肚子上,使劲地压、推,现在想想都沉痛难耐。多少产妇与胎儿都死在了她们之手。
姑姑的出现对整个乡甚至整个县而言无疑是一种福音,不管是谁,不管是否难产,只要是姑姑接生,绝对能让大人小孩都平平安安,那些年她接生的成千上万个孩子中,只有六个孩子没有存活,其中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
我眼前时常浮现出那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本是花一般的年纪,却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行,背着大药箱疾步前行。风吹乱她的头发,汗浸透她的全身。她麻利地取着工具,温柔镇定地安抚着产妇,那手温而有力,外柔内刚,那眼神,坚定不移,充满力量。那种临危不乱与气魄让多少产妇心安顺产,也让多少人为之钦佩,为之沉迷,为之震撼。
她耿直,不迷信,遇到那些敲锣打鼓催生的迷信老太婆,还不忘嘲讽一番。
那时的她是多么自我,多么唯物。
直到遇到计划生育,她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誓死响应国家,时常举着一个大喇叭,宣传计划生育政策。她在接生后偷偷给妇女上节育环,可即便如此,仍然有人偷偷取环,偷偷怀孕。姑姑并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近乎残忍,近乎六亲不认,四处奔波,到处捕捉偷偷怀孕的女人,一定要赶在胎儿成人之前引产。
她的决绝,让很多人痛骂不已,直到上千个未成形的胎儿经由她手被引产,直到张拳媳妇跳河自尽,直到王仁美死在手术台上,直到王胆难产而死,直到姑姑年龄大了,她心里所受的摧残和折磨越来越重。或者说从她变成魔鬼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一直饱受良心的谴责。一方面,上面的政策与指标让她没有任何退路。另一方面,一个妇产科医生最喜欢听到的不就是婴儿的哭声吗?沾满手的鲜血是圣洁的,而不应该是罪恶的。
但是她的手,却确确实实沾上了罪恶的鲜血。用圣洁的鲜血清洗罪恶的鲜血,能否让罪恶销声匿迹呢?
她成了最大的恶人。
长期的自责让她时时生出幻觉,总觉得那些被她拿走的孩子在找她索命。她一生中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青蛙。在我看来,蛙不就是娃吗?她一辈子与娃打交道,她最爱的是娃,最怕的也是娃。那些睁着眼睛,白肚皮,皮肤又冰又湿的,有腥味的不就是那些还没来得及看世界一眼就匆匆被剥夺了性命的胎儿吗?
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因为深受良心谴责,变成了彻底的唯心主义者。她相信轮回,相信报应。她一直想要自杀赎罪,但却觉得自己罪恶深重,不能就这样离去,应该备受煎熬才行。死是容易的,活下来才是痛苦的。这样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女人,选择了自我救赎,她念叨着那些被她拿走的孩子父母的面相,让丈夫捏出那个孩子的形状,然后让每一个孩子重新投胎问世,虽说这儿有神话色彩,但我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闭着眼睛念叨双眼皮,高鼻梁时的痛苦与虔诚。
还有陈眉代孕替小跑代孕一事,也说明了姑姑的变化。早年铁面无私的她在年老的时候接受了偷梁换柱,虽说很心疼陈眉,但从另一方面也说明姑姑精神已经经受了极大的折磨,她夜不能寐。她一直觉得欠小跑一个孩子,无论怎样,这次,她还给他了。
无论如何,请放过她吧,她不是决策者,只是执行者,她不懂得变通,不懂得人情世故,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
她终于了无牵挂,终于完成了自我赎罪,终于可以光明磊落地走向死亡,克服对青蛙的恐惧,去见那些孩子,再听哇声一片。
但是,就这样一个毕生都献给祖国的英雄,作者不允许她死,我们也不允许。
在被救下来之后,她终于卸下了包袱。
这次,就让她真正为自己活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