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楼下来,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楼下堂屋里,进华父亲正站在门口打电话,他手扶着门框发出爽朗的笑声:再拼一两年,我就不干了,回家抱孙子!
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朝才进家门十多天的新媳妇笑了一下。
其实她公公并不老,身体魁梧结实,两道浓眉显得精力很充沛。和沿海的大多数男人一样,进华父亲年纪很小就出去谋生,凭自己的头脑和力气在老家盖了一幢漂亮的小洋楼,用它给儿子举办了一场像样的婚礼。虽然还没有到养老的年龄,但他的这些成就也足以让他骄傲地说出“再拼一两年就享受天伦之乐”的话语来。
她听了公公说的话,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知道他们都只是随口说说,两个父亲除非是干不动了,否则让他们歇下来可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她想在父亲走之前再回趟娘家,婆婆送她到公路上去坐公交车。
这一年春节气温低、雨水多,路上充满了人的脚印和车轮碾过的痕迹,浑浊的水洼到处都是。她裹着呢子大衣,寒冷的风吹动围巾拍打着她的秀发,她突然想起来进华曾说过:这条公路通向海边。
上车时,她回身望向来时的地方,怎么也找不到那一幢琉璃瓦装饰着的小洋楼。
下车后,她一个人在荒芜的田野上走着,远远地看到村口那家门前的大红春联。村子里的人多半都外出打工了,剩下一些老人和土狗生活在这里。几个孩子在一起玩鞭炮,爆炸声混合着欢笑声,话语中的北方腔非常明显,她知道他们都是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北方城里读书长大的。她心中苦笑,怀疑他们以后还会不会想起这地方。
“要是人没有家庭该多好”,这个念头又一次在她脑海里闪过,不过这次,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它了。
村子里供销社门前的菜摊上几个女人在卖菜和肉,叫卖的声音响亮结实,仿佛没有任何顾虑。
回到家,她父亲和她志达叔叔正一起喝茶,他们手中的香烟和茶杯里升起的热气交融在一起,一缕一缕的,“小洁,你老公怎么没回来?”志达叔叔问她。
父亲把烟掐灭,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今年进华他们公司人手紧,所以一过初八就赶去上班了”。
“怎么样?他一个月能挣多少?”
这是农村人的习惯,他们喜欢用无比简单的几句话把人了解得一清二楚,她感到不耐烦。
“我不知道,你问他去”,她装出微笑的表情。
“一定要看好老公的钱!”,志达叔叔开玩笑。
“我不在乎这个!”,她小声说。
她的弟媳妇一个人在堂屋里看电视,她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打招呼的时候,小洁看到她的肚子有了明显的隆起,心中突然颤了一下。
弟弟给她端过来一杯热水,他比她小四岁,初中毕业他就去北方打工了,之后每次春节弟弟都会给上大学的她发压岁钱,她有时觉得自己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她回到原来自己的房间,床铺和桌子都在原来的位置没动。她把母亲拉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件大红色的衣服给母亲穿上,母亲站在镜子前转动着身体,仔细地扣上扣子。
“这件衣服太年轻了...”母亲红着脸说。
她看着那张从没有化过妆,经历了无数风吹雨打的脸,说:“不会不会,你穿得好一点嘛,免得让爸爸嫌弃你噻”。她心里明白,每一个女人都是喜欢穿新衣服的。
母亲熟练地把衣服叠好,又换上了那件老旧的外套。
从娘家回来后,进华的父母也都准备动身出去打工了,那天吃完晚饭,进华父亲把一大串钥匙拿给她。
“我们不在, 这个家就交给你照顾了”。
“对了,大门东边有一小块空地,可以种一些蔬菜”。
后来有同学问她是怎么认识她老公的。
她记得很清楚:去年国庆节在城里的一间咖啡厅里,她和姑姑坐在一边,他和另一个介绍人坐在另一边,他比她大四岁,个头不是很高;她没有点咖啡,而是点了一份青瓜汁。
她不小心打翻了杯子,淡青色的液体在桌子上蔓延。“没事没事”,他站起身来用纸巾吸掉桌子上黏稠的汁水,然后叫来了服务员点了一杯新的青瓜汁。
正是那一杯青瓜汁感动了她,她觉得人挺好,就答应再联系,后来再见面就讨论了结婚的事情...
那天深夜下着大雪,她端正地坐在床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梦,梦到自己结婚的梦。
可是,她真的已经结婚了,她鼓起勇气给他打了电话,他告诉她:我也结婚了。
第二天她从柔软的婚床里醒来,收到一个快递。她打开那个小巧的包装盒,里面是一瓶法国香水,贺卡上面署着进华的名字,她闻着空气中迷人的香水味,觉得有些愧疚,然而她搞不懂自己是不是应该愧疚。
手机铃声响起来,她按下接听,听筒里传来进华的声音:“小洁,我爸去世了…”。
她的头突然“嗡”了一声,想起了那句:“再拼一两年,我就不干了,回家抱孙子”。
“别太难过”,他小声对她说,“不管怎么样,日子还要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