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兮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了。
头一阵一阵地发晕,左侧还有一根筋揪着疼,心跳时快时慢。人坐在那里,感觉如在梦中,轻飘飘地不切实际,没有着落地空荡荡。
昏的,晕的,乱的。
她机械地在电脑键盘上摸着一个个字母,回复客户的邮件; 机械地安排着一件件工作。没有太多意识,纯是惯性推动。
她想去找齐浩,可是她凭什么?而且老李已经去了。
要是以往的周兮,这会儿她可能已经背着包,在去的路上了。她会找个理由,说要去做志愿者。灾难当前,去做志愿者是崇高的,伟大的,谁都不能拦着她,谁也拦不住她。
可是她知道要是齐浩在,齐浩不会让她去。齐浩不在,老李也不在,她再走了,公司的业务怎么办?
可是齐浩不在,他失踪了。
三天了,地震,泥石流,轰隆隆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滚滚而下的石块混合着泥水,腾空而起的灰尘占满了电脑屏幕。
一有时间,她就神经质地刷着网络上的新闻,越看心越堵着痛,可是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刷一直刷。
她忍着没有掉泪,在公司没有,在家也没有,眼睛熬得通红。
三天来,除了必要的工作交代,她一声不出。
出了这么大的事,两个老板目前都在灾区,一个生死未卜,一个联络时断时续。同事们难免议论纷纷,听着新闻里不断攀升的死伤数字,叹着生命的无常和脆弱,替那些不幸逝去的人哀伤。
但都避着周兮。
这是一家小公司,二三十人,做着外贸生意。公司不大不小,生意不好不坏。两个合伙人从大学就是室友加好友,日常互贫,打情骂俏,气氛融洽得不像话。搞得同事们都无甚上进心,一有时间就热烈讨论上哪儿吃上哪儿玩,忙得不亦乐乎,没有时间勾心斗角。阴阳怪气的男女也有,好在就那么一两个,都是些小动作,无伤大雅。大家充其量当看个戏,图个热闹。
周兮来上班第一天就觉得这家公司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老李是个好好先生,十分好讲话,连座位都让周兮自己挑。
她上班头一天穿了一条米底印花裙,腰间一条宽宽的黑色腰带,脚蹬红色高跟鞋,挎的什么包忘记了。总之她尽可能地好好打扮了一番自己,努力使自己适应这个城市的背景。
农村来的姑娘,靠着自己的努力,终于挣上了一份白领的工作。但周兮尽量避免自己感动自己,自己感动自己的后果就是飘飘然。她不想自己变得轻狂,一日三省,尽量放低姿态,好好工作。
这是小地方出来的人的好处,算是优点吧,周兮浑然不知。后来还是齐浩自己说给她听的。
她见着齐浩那天,他刚出差回来。身高一米八一的他背着一个带子长长的皮包,有一点点旧。身上一件黑色的风衣,绕着手臂靠在他办公室的门框上,用下巴点点周兮,让她进来。
齐浩主要负责采购,周兮是他属下的属下,面试的时候他不在。此刻怕是要考试,周兮十分紧张,两只手紧紧地扭在一起,走进去的时候腿肚子都在轻微地抖。
齐浩的架势比老李唬人多了。
那件米底印花的裙子周兮很喜欢。经常穿的结果就是裙子下摆有些细小的线脱了,垂在那里。她没有很在意,直到有一天齐浩把她叫进办公室。
她站在齐浩办公桌对面。
“过来。”齐浩转动椅子,离开办公桌。
周兮走到他面前的空地。
“你那裙子上的线,能不能剪剪?别人看到还以为我没给你发工资。”他用下巴点点周兮的裙子下摆。
他很喜欢这个动作,酷。
周兮又羞又尴尬,没有想太多就说:“这是最新流行的款式,你不知道吗?”
然而他失踪了,三天。他去出差,看一批重要的货。到当地的第二天,地震就发生了。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没有信号,什么都没有。
老李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一辆辆救灾的车开进去,一个个找人的人开进去,一批批的记者进去,部队进去,物资进去。周兮进不去。
晚上回去她就窝在沙发上刷新闻,累得受不住的时候才睡一会儿,很快又被噩梦惊醒。
白天黑夜不分,梦幻现实不清。
周四的时候雅子担心地问过她:“兮姐,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她固执地摇摇头。
她的位置在齐浩的办公室前面,她要守在这里,等他回来。
齐浩不说话的时候挺吓人,公司的人都有点怕他。虽然他比较少讲话,但其实很细心很体贴。比如他总是请大家吃饭算不算?聚会散场晚了会问清楚每个人怎么回去,女生搭出租车的话他会亲自送上车算不算?
周兮加班晚了他送她回家算不算?每次吃饭点她爱吃的东西算不算?出差去每天给她打电话算不算,回来总记得给大家带吃的算不算?会有单独一份给周兮算不算?
他总爱逗周兮。谁让她一逗一乐呢?傻得要死,偏偏工作做得很出色。别人都说哎你们公司的周小姐很出色很厉害呀?就他会说你这智商啧啧啧,让人担忧。
周六过了大半天。她还在床上,时睡时醒。像要逃避现实似的,不愿意起身。她想把时钟拨回到一周前,回到上周五的晚上。
上周五他们聚会,阿志先去点菜。大家都到了,在等齐浩。老李周五下午总是不在的,要去接孩子。他总说自己是家庭妇男,他说你们齐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们跟紧他就对了。
齐浩总是晚到,谁让他是老板呢?他一坐下就问:“点了芥蓝吗?周兮爱吃。”
周兮继续躺在床上,把这两三年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又想。
刚开始齐浩是严厉的,盯她盯得很紧。他看似凡事不在意,工作可一分都不含糊。而她刚从下游单位过来,业务不甚熟练,他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半年后他渐渐放了心,就变得开始爱逗周兮。
他这逗不是开玩笑的逗,他总是出其不意地问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周兮就下功夫研究他,研究他爱问的问题。此刻看来,她竟忽略老李太多。老李也是老板啊,她怎么就没太注意他呢。
她放在齐浩身上的心思太多了。女生们放在齐浩身上的心思都不少。齐浩的目光掠过这个城市,掠过这个城市的人,掠过公司的同事,会落在谁的身上呢?
有时候周兮觉得这样想很过分,谁跟谁都是平等的,为什么大家要一窝蜂地讨好齐浩?她讨厌这样。虽然这个世上不存在真正的平等,但她爱较真,就总是有意无意地反抗,有意无意地疏远他。总是故意让自己远远退开,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故意不坐在他旁边。
但现在他失踪了啊。
天黑了她挣扎着起来,开始整理房间,打扫。有人说打扫洗刷能缓解压力。她整理衣柜,也许明天齐浩就回来了呢?震区没有信号是正常的,或者他手机没电了,坏了。
她不去想没有信号网上的图片视频都是哪里来的。
抽屉很整齐,根本没什么要清理的。她的手指搭上一个小盒子,轻轻摩挲着。这是齐浩送给她的,一个蝴蝶形状的水钻胸针。他说有一天商场抽奖,他抽中了这个,自己也用不上,就给她了。冬天的时候周兮喜欢穿毛衣,总戴着这个胸针。冬天过去她就把它好好地收在盒子里。
她发现了自己的旧手机。刚进公司第一年她就用这个手机。不知道是不是买到了假货,信号经常不好,时常接不到电话。齐浩打电话给她,三次有两次没信号。有一天他说周兮你那手机总不接是要当纸镇用吗?
第一年过去加了工资她就买了新手机,换了新号码,这个手机就收起来没用了。试着按了按,没有反应,她呆呆地找到充电线,给它充起电来。旧手机里也许保存着一些旧照片,她突然想看看。
那时候她总跟这部手机较劲儿。信号不好,图片不清晰,她动不动就鼓捣手机。有时候齐浩经过身边,看她在弄手机,会从她手里抽走帮她弄,她对这些电子产品总不在行。
跪在地上一格一格地擦地,抹桌子抹台面洗衣服,她大脑一片空白地忙碌着。
不知道几点了,也许已经夜深。从窗户往外看去,是一片黑。城市的夜从来不是深黑,是灰,是浓浓淡淡的阴影,是孤零零地坚持站着的路灯,是路上疾驰而过的急迫赶路的车。是万千窗洞里唯一亮着的灯,是谁在等谁回家?是突然涌上来却咬咬牙咽回去的呜咽,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到。
摸起正在充电的手机,时间显示是将近十二点,午夜了啊。
短信息那里有红点,她点开。齐总两个字赫然入眼。她反应了一下,才知道是齐浩。原来她的通讯录里存着他的名字是齐总。后来新手机上她改了,存着两个字母,他名字的首字母。
有轻微的格格声,她定定神,才发现是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不光是牙齿,还有手,还有腿,她全身都在抖。她使出最大的力气咬住嘴唇,你给我定住,她恶狠狠地想。
兮兮,地震了。
兮兮,手机快没电了。
兮兮,等我回去了,跟我去旅行吧。
兮兮,以后学聪明点。
兮兮,兮兮,兮兮。
一个旧了,不用了,关机了的手机,在午夜一声声地呼唤着她,兮兮,兮兮,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