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枪枪
我从武汉回广州的那天,电视报道说武汉最大型的水上巴士下水了,可以搭载数千名乘客到上海。我寻思可以从上海转乘客轮到广州,如此便上了水上巴士。船上人很多,空气也不太好,于是独自坐到甲板上去。这真是条大船,从甲板观望客舱是一栋四层楼的大建筑。凡是有孔洞的地方几乎都有人从中挤出来挥手向亲人告别。江水汹涌的声音掩盖了告别的呼喊。船上只有我一名孤单的乘客,远远地坐在船头甲板上等待出港。
甲板是个不错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何别人不愿意坐在这里,直到船开出江面时我才大呼倒霉。 由于工业污染严重,汹涌的江面上覆盖着一层浓稠的黑油。船头激起一个大浪,数顿滑腻的黑油便打到甲板上来,把我一身的行头全毁了。我的遭遇引来客舱里阵阵笑声,乘客们躲在遥远的,安全的客舱里,喝着咖啡吃着饼干,观看这个陌生人的遭遇。并与自己同行的情人对视一眼,然后发出咯咯地笑声。这笑声不是连续的,不是爆发式的,传到我耳边时己被江风切割得零零碎碎。但我还是为之堵气。虽然我打心底告诉自己,与一群陌生人堵气是不值当的。但气就在那里,堵住它己经成为强迫症了。于是我索性盘腿坐下来,面对澎湃的油浪,背对嘲笑的人群,完全把自己交给了甲板。
黑油在我身上越积越厚,模糊了我的轮廓。终于,客舱的人们只看到甲板上多了个黑色突起,却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临近上海的时候太阳出来了,乘客们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船。甲板上的油被渐渐晒干,变硬。最终那个突起崩裂了,我从里面一尘不染地走出来。若无其事地汇入下船的人流中。
你要是问我黄浦江边停靠的客轮到底有多大?这么说吧,船身上“上海-广州”的字样我只能看到最底端的一点笔划,其他部份己经耸入弥漫的云彩中。船身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在我看来,这堵铁墙就是无法逾越的世界尽头。船上不时发出低沉悠长的轰鸣声,站在它的身下让人感到极度压迫,紧张。
我己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挤过那些扛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不记得等了多久才来到检票口。只记得检票员给了我一张脏兮兮的小纸条,上面写着“323074210-F” 也就是说,即便我是最后一个乘客,那这艘船至少有323074210个房间。然而,在我身后仍然有一条看不到尾的人龙,所以我简直不敢想象这船究竟有多大。现在的情况是,我必须从3亿多个房间中找到我的舱室。舱室里还有从A-Z编号的26个床位。保守估算一下,这艘船可以容纳至少两万万亿名乘客。是地球总人口的3125亿倍!这样一艘大船,仅仅是上海到广州的短程航线。
听说到广州需要四天的时间,我找自己的舱室就用了两天。 当我终于站在323074210号船舱门口时,我开始责怪自己当初选择上船的愚蠢决定。舱里像个废弃的医院病房,暗昏闷热,飘浮着浓烈的苏来水味。地板上满是积水和塑料瓶,床上的病号哀嚎不断,从嘴里喷出将死的臭气。我犯了一下恶心,终于还是没有进去。大部份人比我先到,也比我勇敢。我在舱门口发呆的光景里,隔壁有人拿着洗衣盆到舱门口的水龙头接水。这个消瘦的女生约摸二十出头,身上胡乱穿着几件满是破洞的旧衣服。由于闷热,头发和身上都沁满了汗水。从动作的熟练程度来看,应该住了有一阵子。
她扭头对我笑了笑说“你怎么不进去呀?”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里面闷得慌,我出来透透气。”
“习惯就好了。我从天津来,你呢?”
“额...上海,在黄浦江上的船。”
“那你是广州人么?”
“不,我只是住在那儿。”
她用力搓了几下衣服,接着说:“上船的时候我见过你,我排在你前面。”
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回应她“是吗?这船太大了,当时我有点晕。”
“那么,飞行先生。我屋里有些吃的,你需要来点吗?”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叫飞行先生?我们以前认识吗?”
她用力拧了拧衣服,然后摊开双手得意地说道:“不客气,请叫我先知小姐。”
我知道先知职业是去年才正式发牌照的,比飞行导师要晚许多。因为先知需要通过言论考核,确保她们的预言不会危害政府。所以拿牌以前的先知都是地下职业,我是没见过的。在从事飞行导师以前,我也曾想过去参加先知技能学习班。无奈就业前景渗淡,为了生活,我只能退而选择相对热门的飞行导师执照。
于是,因为我对先知职业的向往,我和先知小姐很快熟络起来。她带我找到一个空气相对流通的悬梯上,从这里可以看到灰色的海水。
“你是飞行师,为什么不直接飞回家去?”我刚准备开口回答,先知小姐一把抢过话头“哦,我知道了,你没有长途飞行执照!”我半张着嘴巴惊讶地望着她“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她迎着海风甩了甩自己的头发回头笑道:“那你以为先知是干什么的?”随后她快步跳到我所在的那级楼梯,忽然把脸凑到我跟前,眼睛闪着神秘的光。“不光如此,我还知道你过不了多久就会喜欢上我!”
我感到心脏狂跳不止,赶紧转身面向大海。她回到楼梯顶部,迎着海风微笑起来。“别担心,知道自己被人喜欢,感觉是很好的。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心脏和你跳得一样快。”说完,她大叫了一声冲下楼梯。很快消失在蜂巢一样的船舱海洋当中。
夜幕降临时,天空终于放睛了。星辰和满月镶嵌在辽阔的东海上方,上下都是一片寂静的幽蓝。客轮上空漂浮着一个孤独的黑点,那就是我。近前来看,你能看见我双手枕着后脑,正望着天空发呆。作为一个飞行师,我习惯了以这种方式休息。如果天气晴好的话,这种状态是极舒服的。这时候昏暗的客轮上传来一声飘渺的呼喊“飞行先生……快下来做爱啦!”是先知小姐的声音。我稍微降低了些许高度对她回喊道:“就一晚!我不要!”“你先下来!下来再说!”
我降落在白天呆过的悬梯附近,先知气哼哼地冲过来猛推了我一把“那你要什么!?哦!你想跟我过一辈子对吗!你知道法律规定先知是不能结婚的吗?!我能看透你的想法!知道你有没有情人!知道你的私房钱藏在哪儿!先知是不!能!结!婚!的!”她每说一个字就在我胸口猛打一拳。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听着海浪阵阵的拍打声,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时她忽然扑进我怀里,口中呢喃着“我知道……我都知道。别难过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是啊,她是先知,怎么可能说错。我确实喜欢上她了,就在她大喊一声冲下楼梯时开始。这世界上有谁能比先知更善解人意呢,她能察觉到你心中最轻微的震颤,能接收到你对她最小心的爱意。和一名先知相爱是最幸福的,但也是最致命的。她同样能感觉到哪怕一丝的背叛和厌烦。作为一名先知,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她们注定不能拥有长久的爱情,她们害怕背叛和冷落,只能选择在双方最相爱的时候离开。
夜己经深了,我抱着她漂浮在客轮上空,任凭自己爱意在心中翻腾。先知整晚都在哭泣,眼泪滴落在浩瀚的东海,化成波涛。寂静的海面上,只有我们思想交融发出的声响。
晨光初现时,我把熟睡的先知放回到甲板上。她睁开微微肿起的双眼问道:“到了吗?” 我转身看了一眼雾气中逐渐清晰的珠江口岸“嗯!我们到了!”
船上的人声开始沸腾起来,目力所及,数千条细长的人龙开始从各个出口往岸上进发。我带着先知从空中下了船,我们前往的方向相反,只能在这里告别了。我在空中远远地望着她离开,就在我准备加速时,她忽然转过身来向我喊道:“飞行先生……十米以外我就感觉不到你啦!你在想什么呀!?”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回喊道:“在想你!!” 她听罢高兴地蹦了一下,终于才转身离开。人流如织,不稍几秒钟,我便再也找不见她的身影。
初升的太阳开始散发它的热力,我一个俯冲快速离开了珠江码头。客轮在我身后响起隆隆的轰鸣声,似乎要传遍天涯海角。我回头最后睹了它一眼,终于看清那几个顶天立地的汉字“上海-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