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想起莫泊桑了,忘记他,就像忘记一段曾经炽烈的旧情,无论当时怎样的神魂颠倒,如何的血脉偾张,但最终抵不过时间的耗蚀,在坚硬的现实与枯干的诗意面前,早已失却了那份情相牵、爱无眠的痴情。
按照尼采的说法,才华外泄过度的人,生殖力往往过剩,不仅需要一种酒神艺术,同样也需要一种悲剧的人生观和人生理解。尼采的表达可能抽象了点,但若是对应到莫泊桑身上,他的悲情体现在俯视一切,但这个“一切”惟独不包含他自己,最终因为“凝视深渊太久而变成深渊”。
莫泊桑凝视的“深渊”,正是19世纪的法国:大革命后的半个多世纪时间里先后经历了拿破仑帝国、第二帝国的建立与覆灭,直到普法战争失败后建立第三共和国,整个社会处于激烈的政治动荡中,阶级矛盾尖锐复杂,各种冲突层出不穷,导致“世俗主义”如脱缰野马肆虐开来。早在莫泊桑之前问世的《红与黑》《人间喜剧》《包法利夫人》就揭示了19世纪法国政治的飘摇不定与社会上物欲横流的丑陋现实。因而,无论独具睥睨人心及万物的眼光,还是洋溢着为人处世逢场作戏的一贯风格,莫泊桑都是信手拈来收放自如,并非矫揉造作后天生发。
如此社会大环境,民生艰难,飘蓬浮萍,柳絮随风,各种悲观厌世情绪泛滥弥漫,莫泊桑也时常为生计发愁,普法战争结束后,好不容易在海军部谋得一份抄抄写写的小文员职位,烦琐的日常杂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严重束缚着他的心灵和才情,每俟假日,他就去塞纳河畔散步,拨桨划船,常常在游艇上与女人寻欢作乐,沉溺于床笫之欢、口腹之欲,为此还遭到福楼拜的严厉批评。如果将莫泊桑的生命分成文学与人生两大块,相比璀璨的文学造诣,他的生命光景怎一个“浪”字了得,紧随其后的“漫”字实在可以休矣,还是删去为妙。
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有人问诗人索福克勒斯是否还能与女人做爱?诗人出人意料地回答:“能摆脱那件事,我可高兴了,高兴得就像一个从疯狂、冷酷的主人手下逃走的奴隶。”都说莫泊桑是被杨梅大疮毁灭的天才,他之所以拒绝婚姻,过着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是因为年少轻狂时的初恋遭受打击,不再相信女人和爱情,真是这样吗?这里忍不住小人小心眼一下,认定是男人的原始情欲奴役着他,让他始终摆脱不了“那件事”,而成功后的名利双收则是催情剂和助推器,将他一步步拽向欲望的深渊。文学天才同时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
瞧瞧人类精神天空中那些闪耀的群星,有几个能在名利场上洁身自好?《圣经》中就连“最合神心意”的大卫王,在他人生巅峰时,不也犯下奸杀之罪,应验了世上“没有义人,连一个义人也没有”的论述?大卫王的儿子,那个被称为“智慧之王”的所罗门,在他极尽巅峰的时候同样纵欲无度,莫泊桑,一个30岁出头的大才子,仰慕的女人那么多,送上门来自不必说,不去享用岂不暴殄天物?这难道不是现实中赤裸裸的世俗观吗?
依照蒙田的说法,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描绘自己生命的确切图像,我们只得取其片段,我们都是小碎片。从莫泊桑的传记里获知,他短短的一辈子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深度的苦闷中度过,安宁无处可寻,更无处安放。道理很简单,人种下的是败坏,就不可能收获美善。“精神的躁动、高强度的运动和轻浮的享乐得到满足后,接踵而来的常常是黑暗的忧郁时刻”。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如此虚无缥缈,除了对人世庸俗的厌恶,“无尽的沮丧将他淹没”。
这位花花公子把自己定义为“古老淫荡的动物”,“不再是人类一员”,语气中多少含有无奈与绝望,敏感脆弱的内心似乎始终有一个黑洞,等待一轮又一轮的欲望去填补。他年纪轻轻就经历过战争,死亡的影子在他多愁善感的脑海里飘来飘去,挥之不去,导师福楼拜的过世也让他感到生活失去了意义,后来,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弟弟的惨死更增添了世界的虚无色调,甚至地下墓穴里存放的干尸都在提醒他及时行乐的重要性。此外,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以及哲学家对人类本性的蔑视和失望,认为女人是“低等动物”的观点加深了他对生命的怀疑,没错,人生苦短,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如才华有基因传承,莫泊桑子承父业,浮浪的基因算是遗传得比较到位,比较正宗。因为小时候目睹过浪荡的父亲殴打母亲的狠劲儿——“他使劲地抽打,发了疯似的,继续打呀,打呀”,所以,从幼年开始,他就相信婚姻注定失败,后来他把这些恐惧和痛苦写进小说《伙计,来一杯啤酒》中,用主人公自暴自弃的人生来揭示丑恶婚姻的杀伤力。
人生多寒凉,表面的光鲜遮掩不住生活的狼狈与悲凉,莫泊桑功成名就后,“用另外的三分之一的时间来写点东西尽可能多卖钱”。他身上的担子不轻,既要承担整个家族的经济负担,满足花钱如流水的母亲的物欲,还要资助软弱无能的弟弟,负担弟弟一家人的经济开销,亲戚朋友们的需求也不好怠慢,可是,当他弥留之际,转眼望去,身边没有一位亲人,只能凄凉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眼中满是泪水。更可悲的是,在他死后,母亲、父亲和弟媳为了争夺他的遗产相互发难,相互攻讦。亲情和爱原本就是稀罕之物,在物欲面前不堪一击,既然人已逝去,所谓的亲情和爱,哪里赶得上钱财的重要?
“彗星的光芒不会永远那么耀眼,世界上的一切都会衰老。”渐趋衰老带来的无尽的痛苦也是莫泊桑悲观主义的一抹蓝调。长篇小说《如死一般强》和短篇《戴假面具的人》敏锐而无情地讽刺了衰老对一个习惯于取悦他人的男人所产生的影响,荒唐而又可悲。另一个短篇《朱莉·罗曼》则针对的是红极一时的女明星美人迟暮时的张皇与虚妄。《小步舞》描绘了一对老夫妇繁华落尽时的凄凉与不甘,他们曾是名噪一时的舞蹈家,“被国王宠爱过,被王公贵族宠爱过,被整个时代宠爱过”,但最后却活成“既悲惨可怜又滑稽可笑的幽灵幻象,另一个时代陈旧过时的影子”。
这三个短故事和一部长篇,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具有相似的人生观,无意间拼凑起一幅真实的生命晚景:当荣华富贵烟消云散,肉身走向衰败,情爱一去不返,喜乐渐行渐远,面对低谷,面对命运的急转直下,虽然有所预料和设想,一旦身临其境,深陷其中,那种茫然无措,那种悲催感怀,甚或丝丝缕缕的厌世,油然而生。伴随着对繁华的留恋,伴随着对孤独的恐慌,虚妄与自欺成为苦捱余生的一味安慰剂。
亨利·特罗亚所著《莫泊桑传》结尾处有一段对话令人回味无穷,一位著名的意大利演员去看望莫泊桑的母亲,临别之际,这位形容枯槁、白发苍苍、目光呆滞的老妪对女演员说:“才华和名望,您都有了。我还能祝福您什么呢?”女演员回答她:“安宁。”老妪凄然一笑:“反过来,也请您把这份祝福送给死后才能安宁的我吧!”
人有千算,天只一算,莫泊桑不曾预料,未到凄凉晚景,自己就彻底疯掉了,四十出头便重归尘土。一手高擎文学的旗帜,追寻理想的家园,渴望精神的寄托,探求尊崇的高贵,而双脚却又深陷世俗的洪流和物欲的泥淖,继而不可避免地踏上油枯灯尽的决绝之路,失落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被狰狞的浪潮裹挟而去。他没能找到,或者说没有获得期许已久的一种神力,可以让他在自由之精神与旦夕之欲望间游刃有余,来回穿梭,既能向上不断攀援,又可轻松荡平内心蠢蠢欲动的烈火。
人生匆匆百年,大多流连于繁华所在,沉醉其中,实在难觅神性之心旅。莫泊桑无出其右,始终徘徊在焦虑与决绝、沉湎与清醒、痴迷与冷静、癫狂与理智之间,于他而言,文学恰似一叶轻舟,载着他的精神与神性以及才华徜徉在知性的繁华处,而名利以及名利的衍生品,汹汹物欲,同样如同一叶扁舟,载着他的肉身沉醉于灯红酒绿,糜烂于俗世繁华。
目力所及之繁华,信手牵拽之繁华,感同身受之繁华,相较于心灵之繁华,神性之繁华,孰轻孰重?孰低孰高?茫茫人世间,谁又会弃舟登岸踏歌而行?谁又能避开这条世俗之路另辟蹊径?万幸的是,莫泊桑在这条世俗之路上,在这片江湖天地间留下许许多多熠熠生辉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