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四位老将,三位健在。只有爷爷离开我们已经六年多了。
爷爷走的时候虚岁81,也算是长寿。对爷爷的病情,我爸不愿多提,因为他的观念是“麻布袋,草布袋,一代管一代”,并且爷爷的几个子女都离家不远,不管真假,儿媳、女婿都还算孝顺。我离家远,又刚工作,出不了钱出不了力,跟我多讲也没有意义。
我跟我爸说要回去看看爷爷,我爸说不用,人年纪大了,又中过风,扛不扛得过去看天老爷的意思。那年是2011年,我的工作和感情都不太顺利,经济状况也的确不乐观,心情苦闷,也就没有坚持。后来听家里人说,爷爷走之前那半个月,挺痛苦的。我很后悔,没有多回去看看他。
爷爷走了之后我和男朋友回家奔丧。爷爷的棺木放在大伯家。进了大伯家门,我没有多大感觉。也许是很久不见爷爷,又也许是太年轻对死甚至一切都毫无概念,我竟笑着跟亲戚打了个招呼,然后才去看爷爷。他睡在透明的棺材里,很瘦,面容苍白,安详。我磕了个头,然后凑近了趴在棺木上看他的脸。旁边似乎有“扶松”呵斥了我一声,我就赶紧退开了。
送别的过程中,除了绕遗体一圈时,听到小叔的呜咽声,忍不住掉了几滴泪,其他时间我都没哭。也许是年轻得狠心。如今年龄渐长,有时想到爷爷,却忍不住鼻子发酸。
我的记忆里,爷爷最清楚的形象便是夹着一支烟,看着小孩们打闹,呵呵地笑,削瘦的脸上,眉毛眼睛都笑得挤到了一起,很慈祥。
但爷爷的三个儿子都怕他,至少成家以前。据他们说,爷爷年轻时脾气极其暴躁,对儿子们的管教,下手是又准又狠。小叔曾经给我看过他后腰上的疤。两个圆形的疤,相距大约5厘米。据说是小叔小时候调皮,爷爷顺手拿起手边的二字耙朝他扎过去而留下的。我爸小时候最温顺,都免不了皮肉之苦,一次锅上待客的一碗肥肉不知怎么不见了,爷爷认定是他偷吃了,揍得他几天没能上学。
也许真是隔代亲。爷爷对我和我哥特别温和,特别宠爱。据我爸妈说起先并不是这样,我妈刚生下我,爷爷一看是女孩,就提着铁锹在门口发火要分家。我当然对此毫无印象,就算是父母的描述给了我一些想象的冲击,也被印象中爷爷慈祥的模样轻易推翻了。
我和哥哥上学的幼儿园、小学都在爷爷家附近,中午都到他家吃午饭。我刚上学时,表现极佳,入园第一天,就因为不哭不闹,还帮老师劝哭闹的小朋友,而被封为“班长”。爷爷对此应该很是得意,因为之前两年,他的大孙子给他惹了无数的祸,吃了不少邻居不好意思但又实在按捺不住的数落。按我爸妈的说法,从此我摇身一变,由黄毛丫头变成了爷爷奶奶的乖乖大孙女。此后我的家庭地位因为成绩好而一路上升,顺带着连过年的压岁钱都要比哥哥多一小部分。
爷爷总骑一辆三八杠的大自行车,车杠上系一个三角形的白帆布口袋。那只口袋很牢靠,三角形的边边各有几根白色的带子系在车的三根杠上,我有时候看它塞得鼓鼓囊囊的,爷爷骑车时都要撇着腿,姿势有些滑稽。
小时候,那只白布口袋是我们眼里的神奇口袋,像是现在小孩子喜欢的圣诞袜子一样。远远地看见爷爷骑着车过来了,我和哥哥就争先恐后地迎上去,爷爷刚把车停下,我们的小手就迫不及待地往袋子里伸去。爷爷就呵呵笑着看我们掏出糖果、馓子、桔子什么的小吃食。乡下人家不富裕,那个神奇口袋也不总是有求必应。如果没摸出吃食来,我和哥哥就一人抱着爷爷腿,一人抱着他脖子,要他承诺下次一定带好吃的。我爸和三叔看见了,就会骂我和哥哥没规矩。爷爷却不以为意,还主动保证下次一定带好吃的。
爷爷不像农村人,干净整齐,爱穿中山装。他很爱看书。小时候每逢日头毒辣、下雨,或者入了冬,地里没什么活了,总见他钻在小房间里看书。奶奶在外间喊他——喊三声以内总归是不理的,就要骂“周大聋子”了。“周大聋子”骂得倒也不冤枉,爷爷姓周,排行老大,年纪大了之后耳朵就有点背。但是骂到“周大聋子又要考大学了”,爷爷多半要生气了。可能考大学这个梗在那个年代的人心里,实在是道过不去的坎吧。
爷爷的房间里有个大睡柜。以前人家家里好像都有这么个柜子,柜子中空,口朝上,像高脚的榻榻米。平日用来放粮食,来客了铺上被子就能当床用。爷爷把他的宝贝书都藏在那个柜子里。柜门上了锁,哥哥要钥匙,爷爷绝对不会给的,只有我可以任意翻阅他的那些宝贝。我之后文科成绩的拔尖,一多半得益于那时无意中的启蒙。什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红楼梦》、《白蛇传》……我也不知道那个年代爷爷是从哪里搞来那么多好书,有的甚至是孤本,残破了爷爷就用细细的毛笔手抄,然后很仔细地粘贴,再包上书皮,再拿粗一点的毛笔自己写封面。
爷爷还有一门绝技,他的手工活特别精巧。春节里村委总要组织文艺表演,那时候叫“给最可爱的人送温暖”,就是初一、二到军人家庭的门口表演节目,送礼品什么的。送温暖的队伍阵势浩大,敲锣打鼓,花车花担,表演的都是年轻姑娘帅小伙,演得也卖力。队伍屁股上往往跟着一堆小孩子,队伍来得早了,有的孩子跟着跑,围巾帽子都来不及拿,正月初一到初五是不能骂孩子打孩子的,妈妈奶奶们只好边喊边跑地追着。队伍每每到我家门口,我就特别自豪,不光是因为我爸当过兵,更因为那些鲜艳的花车花担,都是出自我爷爷之手。
到了正月十五,爷爷必然会给我们一人扎一个花灯。我要兔子、荷花,哥哥要大龙、宝剑什么的,宝剑是不给扎的,不吉利,哥哥往往是不情不愿地拿一个其他形状的,玩一会儿就扔到一边了。
爷爷还给家中有人去世,做道场的人家扎楼房、马车,尽管最后总是一把火烧掉,他依然做得一丝不苟。用芦苇秸秆做骨架,白纸糊一道,再在上面勾画,或者用染色的彩纸剪剪裁裁,房顶还做上飞檐。在儿童的眼里,这个过程简直就是在变魔术,哪管什么规矩和禁忌,我们都十分惊奇地围在旁边,眼睛都不敢眨一眨,生怕错过那个“见证奇迹”的一刻。爷爷这时候是相当严肃的,不跟我们说笑,也不准我们乱碰乱摸。他皱着眉毛,眯着眼睛,手臂上戴着袖套,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在爷爷周围,那一刻,这个经历一世坎坷的老农民,近似于神。
前一阵看《寻梦环游记》,我就想,真希望爷爷还在那个平行世界里,那里没有病痛,不需要忙碌,没有人妨碍他看书。他可以喝着茶,抱着一本《白蛇传》,眉飞色舞看它个一整天。也可以抽支烟,喝个小酒,细细品味这并不顺风顺水的一辈子,然后想着他的孙子孙女们,笑得眯起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