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带我去看妈妈(上篇)

爸爸去世之后,我每个假期都会被妈妈送到外婆那度过。外婆不识字,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她的身上有种乡下的味道,我和妈妈说过那样的味道,妈妈骂了我一顿——什么是乡下的味道,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

我不知道外公长什么样,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婆就一个人住在乡下两间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房子的墙壁被刷成土黄色,不过在岁月变迁之中,土黄色的墙壁变成了灰白色的,墙根还有些青苔。每到晚上,我在睡觉前常常能听到墙边传来青蛙的叫声,有时我会好奇地蹲在墙边,看着蹦跶蹦跶的青蛙跳过,奇怪的是我也不怕那看上去滑溜溜的青蛙。

“等你长大了,就看不到这些青蛙。”

我蹲在墙边看着青蛙蹦跶的样子,外婆像先知一样,站在我身后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不知道那时的外婆为什么会那样认为,不过长大之后,我真的没有再见过在墙边蹦跶的青蛙,它们好像很听外婆的话,全都消失了。

一开始被妈妈送到外婆那,我会一直哭,每次外婆都要抱着到村里到处走,走久了,我的注意力也不再想妈妈。不过,我不喜欢在乡下过假期,是因为那样回到学校,同学们聊得东西我都没有办法参与,他们会去公园,会去游乐园,有一些同学还约好去游泳。而我的假期,就是乡下的那股味道。

每次被妈妈送到乡下外婆那,她都会买很多吃的东西交给外婆,可是外婆总是不舍得吃,等到食物过期了,她就坐在地上,看着过期的食物独自悲伤,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外婆,这个过期了就不能吃,吃了会生病的。”

我看着外婆伸手拿起过期的东西想往嘴里放,马上大声说道。外婆犹豫的手停在空中很久,我发现她看着东西的眼睛红红的,有泪水闪烁的光芒,即使不舍得,她最后还是会扔掉。妈妈知道之后会让外婆早点把东西吃掉,可是结果还是一样,被她收藏到过期扔掉为止。

外婆很喜欢拜神,在家里一个屋子供了一个神灵,在门口外面也供了一个,她每天起来洗漱之后,都会进行跪拜,恭恭敬敬的给神灵插上香,以至于我的记忆有一部分都是烧香的味道。

在神位一边的墙壁上,外公的画像被悬挂在那里,我有时看着外公那张陌生的脸孔,常常会想象他是个很严格的人,还是很和蔼的人。外婆看我站在外公的画像前,她会走过来跟着我一起看,我会问外婆,外公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外公……”

每次提起外公,外婆说完开场白,就会自己哈哈大笑好一会,然后才开始说我已经听了几百遍的事情,好像外婆也只记得那一件事。

“你外公是个很笨的人,我们村里的田是两年就要重新分配一次,有一年刚刚分配完,你外公忘记了分配的事情,跑到原来的田地里,把地给种了,结果新分配到的人去到傻眼了。不过还好都是同村的,他们就让你外公继续用那块地多两年。”

外婆说完笑眯眯的,脸上的皱纹游动的跑到一起,每次她笑起来,我都觉得她好幼稚。不过说到她幼稚的行为,我总能想起她在我碗底放肉的时候。我小时候很挑食,只要东西一到嘴里,不好吃就会吐出来,之后就不再吃。

“外婆,我碗底为什么有肉。”

我一开始看到碗底的肉,以为外婆忘记洗碗——小时候总是有很奇怪的想法。在白色米饭的下面,吃到一半发现下面全是肥瘦相接的肉。

“不吃肉,怎么长个。”

“可是我不喜欢肥肉,很油。”

我埋怨着外婆的行为,外婆笑呵呵的,把我不吃的肉倒到自己的碗里。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瘦肉还是肥肉,只能买这些做给你吃。”

后来我才知道,要我吃肉,是妈妈的意思。而外婆的做法,却让我哭笑不得。

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我又被送到外婆家,晚上听着外婆讲一些民间传说,什么牛郎织女,鬼节传闻。

外婆住的村子只有一间小卖部,村里没有装电话的人家,都会到小卖部去打电话,联系外面的家人。我记得妈妈生病的那天晚上,村里开小卖部的老板跑来敲门,他说城里医院来电话,说妈妈被让送进医院,具体情况也不清楚。

外婆没有告诉我妈妈生病的事情,她自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在黄色的灯光下,脸色也是蜡黄的。我记得她反反复复去神灵前烧香跪拜,嘴里念念有词说了一些我完全听不到的话。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外婆就开始收拾东西,她告诉我妈妈生病了,要坐第一班车去看望她。我只记得那时候自己哭得很厉害。

村里没有车站,我们需要步行通过三个村子到一个集市对面的空地上,村里的人说那里有车去城里,来村里是妈妈带的路,我不记得路,只能跟着外婆走。外婆拿着一黑色的挎包,带着一把黑色的伞拉着我就出去了。我看着破旧的挎包线都已经裂开,还有那把好像很久没有打开过的伞,清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空气很湿,刚刚从被窝里出来,我只感觉到冷,身体不自觉的发抖着。

我们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外婆凭着记忆带着我一路走着,我不知道怎么坐车回去城里,走在路上,我想象妈妈带我回来的情况,毫无概念,我只知道假期结束前妈妈来到这边带我回去。我们很快就走到了村里人说的空地上,我看着外婆,她在空地上站着一动不动,眼神里迷茫地看着一个方向。

“外婆,妈妈怎么了?”

我一路上一直都在问这个问题,外婆一句也没有回答我,只是一味让我走路小心点。

没站牌,没有售票处,早晨的空地一个人也没有。

“以前我坐过一次,就在这里。”

外婆很坚定地说道。她低头看了看我,我哭累的眼睛看着外婆模糊的脸,她从包里掏出手帕,为我擦去眼泪,表情有些焦急。车子在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后,才从外婆瞭望的方向开进了空地。

“婆婆,你够早的。”

司机从车上下来和外婆打了招呼,外婆拉着我爬上了车上,我上车后就愣住了,车里的一切和我认识的都不一样。

“外婆,这车不对。”

“有什么不对,村里的人就是坐这里的车去城里的。”

“可是我记得车里面不是这样的。”

“听外婆的,没事。”

外婆故作认真地看了看车上的广告牌,然后指着广告牌说这就是去城里的车,我疑惑地看着外婆——外婆原来不认识字,我很确定这个事情。司机买了早餐过来,他对我们笑了笑。

“小妹妹多大了?”

“上小学了。”

外婆急着回答,司机听完和外婆寒暄了几句,我心里嘀咕着,明明自己快要小学毕业了。我本想问司机车子是不是到城里,可是胆怯的内心没让我问出口,我只能偷偷看了看司机的样子,然后咬着外婆给我做早餐的饼。

车子在上完第五个乘客之后,发车了。轰隆隆的汽车声,我马上就闻到一股很浓烈的汽油味。早晨的乡村,总有一种凉爽的舒服感,但我和外婆都没有心情去感受,外婆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挎包,她用手压了压裂开的地方,线头的位置好像缝缝补补过很多次,粗细各有的线在那里交织。

我满脑子都是妈妈微笑的样子,窗外的田野在不停往后退,妈妈的脸却变得悲伤起来,我不知道妈妈到底生什么病了,一路上,汽车走走停停上了好几个人。

“外婆,这条路不对,路上没有很多车。”

去城里要经过一个小镇,那里的路边会停很多大车,妈妈说那些是走远路的车子,开车的司机需要在小镇休息吃饭然后再继续往远处去。

“不会有错的,以前你外公告诉过我,就是这样走的。”

外婆没有看着我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外公会坐那个车,我心里越来越害怕,车子开进了村子里,之后又回到田野间。

“到县城还要多久?”

又是一个村子过去,外婆终于抬起头去问司机。

“婆婆,这车不到县城,我们去市里的。”

“外婆,怎么办?”

我哭了起来,想念妈妈的心情变得很糟糕。司机听到我的哭声,放慢了车速,然后在一个村子外停了下来。

“婆婆,你到村子里去,回去的车很快就有。”

“外婆,我不要回去村里,我要去找妈妈。”

我和外婆站在路边,时间已经逼近中午,外婆把挎包挎到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把黑色的伞,伞被撑开了,其中两根伞骨向内外曲,明显是已经坏掉,无法完全撑开的伞,被风吹得一摇一摆的,外婆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压着伞,开始往村子里去。

我看着外婆的伞,心里乱糟糟的,好像那把伞得罪了我。

我一把从外婆手里抢了过来,把伞狠狠摔到地上,伞在风的吹拂下,滚了几圈,卡在路边一棵树根上。

“我要妈妈。”

我大叫起来,看着外婆跑了过去追伞,跑不快的脚步让整个身体都奇怪的摇晃着,好像哪一边重心不稳就会摔倒。她拿到了伞,用手拍去伞上的灰,然后走到我面前。

“别哭了,会看到妈妈的。”

外婆伸出另一只手擦了我眼泪,从挎包里掏了半天,找到一支酸酸乳。我伸手拿过酸酸乳,第一眼看了日期,没有过期,抬眼看着外婆,她在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帮我打开酸酸乳,重新撑着伞,拉着我往村子里走去。

我们在村子里一家商店门口看到了几个坐在那里的老人,都是老头,外婆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请问渡口在哪个方向?”

我认真地吸食着酸酸乳,瞪大眼睛看着外婆,她不是在询问车子,而是在询问我完全不懂的一样东西。

“渡口,现在没有渡船了。”

“往那个方向一直走,那条路正手边是一边树,走那条路就对。”

他们三个人一人一句讨论了起来,外婆看着他们说完,点头表示感谢之后,拉着我开始往只有一边是树的路走去。我们在路上走了好久,在太阳升到我们头顶时,我们终于走到了有很多大车停留的小镇上。

“外婆,我累了。”

我感觉到身体疲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的路,担心妈妈的心情早在路上被消磨了一大半。我看着路边大口吃饭的司机,瞬间而来的饥饿感马上让我感觉乏力。

“来这边坐。”

在饭店外的树下,我和外婆坐在两张红色的塑料椅上,在我们的另一边,是一个流动摊子——是卖肉包子的摊子。

“外婆,我想吃包子。”

外婆用手帕擦去我头上的汗,慢吞吞地走过去包子摊边。

“包子怎么卖?”

“两块钱一个。”

外婆尴尬的眼神看着冒着白色烟雾的包子,好一会儿之后,她充满歉意的眼睛才看向我。

“要一个吧。”

“我要两个。”

听到外婆的话,我马上站了起来大声叫道。

“那就要两个。”

两个比我拳头大的包子,从外婆手里放到我面前,我很快就吃下了其中一个,里面的肉有一点甜,明明是咸的肉包子。

“外婆你不吃吗?”

我手里拽着还剩下的一个包子,我好奇外婆为什么不买多一个给自己吃。

“不吃,外婆还不饿。”

还不饿的外婆,在过了一会,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我早上吃剩下的饼,早已经成粉末状的饼,外婆用三根手指小心地抓起来,然后往自己的嘴里放。

我又吃下了半个包子,被我拿在手里的包子,突然滑了出去,直直掉在我面前的地上。我傻傻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包子。外婆从地上把包子捡了起来,她认真的捏去包子的土,土被弄干净,形状也小了一大圈。

“给你。”

“掉在地上就不能吃,我不要。”

我推开外婆的手,外婆为难地看着我,卖包子的摊贩看了看我和外婆。

“你妈妈读书的时候,这包子才五毛钱一个。”

外婆说着,把包子往自己的嘴里放,我看着她慢慢地咬下剩下的包子,外婆的脸好像和我脑海中妈妈的脸重叠了,我想象着妈妈小的时候,她和外婆又是怎么样一起生活的,当然还有我没有见过的外公。

我们吃完包子,外婆重新撑着伞,带着我往小镇外走去。

“外婆,我们不坐车了吗?”

我以为可以在小镇坐上车,可惜没有,外婆说有渡口可以坐船去城里,这样的话让我有了兴趣。我印象中从城里到村子,是需要经过一条河,不过车子是走桥过去的,不是外婆说的坐渡船。

我跟着外婆,在铺着砂石的土路上,在黑色伞的阴影下,往着外婆说的方向走去。

“以前过年,你外公就一个人去渡口,坐船去城里买年货,你妈妈每年都会跑到村口的池塘边,坐着等你外公回来,她知道你外公一定会买糖回来。”

外婆走在我前面,我躲在她身边的影子里面,她自己念念叨叨的说了一路。这次没有走多久,我就看到一条河,在小时候看来,那条河很宽,比起后来我看到的还要宽。

渡船的渡口只剩下平台,用石头堆积起来的渡口,还留有几根竖着的木材。

“那里原来是给乘客乘凉的地方,现在连顶棚都不见了。”

我想起了那个村里老人说的话,现在没有渡船了,而且每次回去外婆那,我都是坐车的。我有些不开心,外婆慢吞吞的走下去渡口的位置。

“外婆,没船了,我们是要坐车,不是坐船。”

我看着外婆像得了失忆症,坐在渡口看着对岸,她眼神中带着一种坚定信念——船会来。

“外婆。”

我和外婆在渡口呆了一会儿,路过的一个男人看着我们好奇问道:

“你们中午在这里做什么?”

“等渡船。”

外婆回答了对方。

“没船了,早就没有渡船,那边修了座桥,你们得到那边从桥上过去。”

男人说完就走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是一种看待神经病患者的眼神,带着不解和意外。

外婆没有立刻动身,她在渡口坐着,我也懒得说话坐在她身边。

“你看到对面那个房子了吗?”

在岸的对面,被野草掩盖掉一大半的房子,只有屋顶露了出来,因为距离比较远,也看不清楚房子到底是什么样。

“我还没有嫁给你外公时,他带我去过城里,我们在那房子前面躲雨,当时我埋怨你外公不带伞,他笑呵呵的说以后给我买一把,结果他并没有买给我,只给自己买了一把去田里用的伞。”

外婆说着,摸了摸手里那把黑色的伞。

“这是你外公最后留下来的东西,每次看到这把伞,我都会想起你外公带着我躲雨的时候,他看上去笨笨的。”

外婆说完,笑着哭了。我看着外婆有些难过的模样,心里多了一些愧疚,只是在当时,我不知道那种奇怪的失落感是因为什么,后来我明白,是因为我扔掉外公留给外婆的伞。

我跟着外婆,从已经不使用的渡口,开始往着桥的方向走去。外婆担心我闹情绪,安慰我说到了那边,就可以坐车。

我看着外婆,被她拉着手,在伞的阴影下,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我不知道,外公撑着这把伞时,外婆是不是也像我这样,被拉着手,看着前面高大的背影,慢吞吞的走着——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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