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节)

许航的话让关慕林想起了大学时候,那时路玉衡就是这样,经常会做一些 “放肆做作”的事,让其余几人燃起打死他的冲动,不过他们也总是保留着最后那一份宽容,所以路玉衡至今健在。没想到毕业都一年了,路玉衡依然保持着他的作风没变。

“还不是因为太久没见你们想你们几个死鬼了,难道看到我你们不激动吗?”路玉衡一脸贱兮兮地说。

“你趁早给我们滚,我隔着屏幕都想把你掐死!”老大张云峰说。

考虑到当年在宿舍的一些行为,关慕林很忧虑,他说:“你俩都冷静些,现在也许是保守的,再说下去我担心他会把全身照放出来”

“还是老四了解我。”路玉衡眯着眼一脸坏笑,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主要也是害怕下次见面自己真会英年早逝。

后面的聊天内容一直在可控范围内,主要就是说一下各自现在的学习工作状况,没到让人举报的地步。年纪最大的张云峰在一家国企,工作很稳定,是让别人羡慕、父母满意的那种,但工资一直都处于吃不饱但也饿不死的状态,上半年家里介绍了对象,已经相处了几个月,不出意外明年上半年会结婚;路玉衡在一家私企,工作后几乎每天都要加班,但加班有加班费,拿的工资多;许航读了研究生,还没有体验到工作的滋味,不过听他说读研究生也累,每天除了上课修学分之外,还要读很多论文,做相关的实验加仿真,因为自己的基础不好,很多东西不懂,学起来要比别人吃力;关慕林自不用说,每天都是大同小异,虽然还有生活工作的激情和热情,但也是机械性的上班、下班。大学毕业后,四个人选择了不同的路,在他们看来,每条路都不好走。

隔着屏幕聊天总觉着差些什么,情绪总是得不到最好的表达,远没有当面絮叨实在。关慕林觉得几个人应该聚一次了,毕业吃的散伙饭,都一年了还没吃团圆饭,不符合当初定的规矩。

“唉,好想回到419和你们一块吹牛呀!”路玉衡表现出少见的失落。

“是呀,我也想回419了。”许航也接着说。

“这才毕业一年,怎么感觉变了这么多呢,身份变了,生活变了,就连想法也跟着变了。”张云峰说,“顺理成章又猝不及防。”

“那我提议,咱们来个毕业一周年报告总结加吹牛聚会吧。”关慕林说。

议案不出意外的获得一致通过,协调好每个人的时间之后,定在了七月底的周末,四人毕业一年再回母校,开启怀念过去之旅。

第二天关慕林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也许因为心情比较好,睡得更香。洗漱完喝杯牛奶,煎了个鸡蛋,洗两片生菜,之前买的肉串还剩两串,热一热,然后拿出一个馒头,把肉撸下来夹在里面,靠在椅背上慢慢享受。他一直都按时吃饭,特别是早饭,即使有时起晚了也会在上班路上买份早饭,这是他上学时特别是大四之后养成的习惯。所以,和偶尔的将就比起来,对比之下今天显得格外有品位且接地气。

项目组今天上午开会,总结这段时间的成果并布置下一阶段的工作。项目经理赵林今年刚三十岁,和关慕林同一所学校毕业,只不过他是研究生毕业,工作已经五年多,在自己的领域内有了一定的成就,算得上是年轻有为。赵林做起事来很认真,对自己和下属要求很严格,关慕林对他是又敬佩又有点怵。

会议由赵林主持,保持着他一贯的风格,效率很高,没有多余的话,分析问题总是直中要害,布置任务也是言简意赅,不会超过三十分钟。没有老生常谈的会议让人过瘾,虽然这三十分钟需要高度集中精神。

会后赵林特地叫住了关慕林,对于这位学弟赵林还是挺关照的,关慕林对这位学长兼领导也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觉得自己很幸运。之所以叫住关慕林是了解一下他是否适应这一段时间的加班,关慕林虽然不想加班,但还是说加班挺好的,能多学点,自己慢慢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赵林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肩膀回办公室去了。

回到子间,,大脑放空一分钟后,关慕林开始敲键盘工作了。大脑放空是他的调节方式。他现在正处于最敢想也最能想的末期阶段,他想到大学时的鸡蛋灌饼,想到大学宿舍旁边的那条小巷里的烧烤,想到那时几个人一块吹过的牛、说过的理想,他当时认为生活就该是那样的,做想做的,吃爱吃的。现在的他仍然是这种想法,只是没有当初那么纯粹,无意中加了许多限制条件。时间和生活共同作用,让自己被迫成长。

晚上依旧八点钟下班,关慕林去公交站。离公交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他到旁边买了个鸡蛋灌饼。这家鸡蛋灌饼一般,蛋液都流出来了,而且葱花有点多,味道很冲。关慕林忆起大学宿舍旁边的那家鸡蛋灌饼,那真是不可磨灭的味道和记忆:大叔是所有不在食堂吃早饭的学生心中的食神,价格公道,技艺精湛,手法娴熟,一个鏊子和一个篦子在他面前变得八面玲珑,既可双手旋转日月也能单臂武动乾坤,最后再抬起头云淡风轻问一句:加火腿还是香肠?这就是一上午的能量来源。

到了月底毕业一周年团圆饭的日子。三伏天,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太阳用尽所有气力释放热量,好像下一刻就要永远熄灭,阳光落到身上都仿佛有了重量;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子沥青味,路两旁的杨柳树在与热浪做最后的抵抗,但从叶子都耷拉着的状态来看,战况不佳,败下阵来;来来往往的车喷着尾气,和空气中的沥青味混在一起,刺激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让人不得不清醒,并且具有持续性。

关慕林到车站后,另外三位也差不多出发了。许航在学校读研究生,暑假也要留在学校看文献准备论文,无须远出最方便;张云峰这段时间在培训,坐汽车一个小时左右;路玉衡也大概一个小时到。路上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不必想一定是许航和路玉衡,他们应该到了。许航最近,不用路上折腾,现在正在学校旁边的一家快餐店里吃着甜筒开心等待;而路玉衡本来就停不下来,再加上今天这个特殊日子,话就更多了,一直在实时播报自己的动态。

关慕林到的时候另外三位已经在等着了。离老远就看到路玉衡和许航相互一脸嫌弃却又紧挨在一起的场景,张云峰站在旁边,还是那么壮,只是看起来好像又“稳重”了些,从结果看,叫嚣了四五年减肥的人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关慕林本想绕到他们的后面给他们来一个惊喜的,没想到被眼尖的路玉衡给看到了。这位以前眼神就特别好使,上课一直坐在最后一排,但却总能发现教室另一端老师的各种行为,并迅速做出反应:把手机藏起来,把课外书收起来。这项技能让别人在羡慕的同时也很嫉妒,一度怀疑其来自外太空,有特异功能。

“老四,你迂回到我们后面想干什么?”路玉衡问。

“本来是打算给你们一个惊喜的,没想到被发现了,宣告计划流产,真可惜。”关慕林说。

“你忘了我们中有一个外太空的了?”许航瞟了一眼路玉衡。

“切,嫉妒!”路玉衡回了一个白眼。

“哎呦,你俩是不是要把这一年缺的眉来眼去都补回来?”张云峰说完又转过头来对关慕林说:“你都不知道他俩有多恶心,刚到就开始掐,但居然闻不到一丝火药味,甚至还有些暧昧,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把他俩都掐死,为民除害,清洁社会,然后我再自杀。”

“都四五年了,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你还没习惯么?”

“是呀,我是该成长了。”

中午原定是去市中心吃火锅的,但由于几个人折腾了一上午现在又累又饿,而且都怀念读书时吃散伙饭团圆饭的地方,改变原计划,就近吃团圆饭,下午去市里好好休息。

正值暑假,学生基本返程,许多店都是关门停业状态,等八九月开学后再营业,所以校门口那条街冷清了许多。不过他们的目标店还开着,老板还是那位,依然那么热情,只不过在生活的滋润下日渐圆润。看得出来,在饭店老板身上,食物的转化率和利用率要高些。

中午吃的很简单,除了必点的地锅鸡和红烧牛肉外,其余就随便点了些,也没怎么喝酒,毕竟晚上的才是重头戏。本来饭后还打算去学校里转一转的,但除了许航,另外几人都已经成了过去时,而且现在学校放假也没人,教室图书馆都关着,不知道该去哪。计划中有一项是去看望大学时的辅导员肖文肖老师,好巧不巧正赶上这段时间他放假回老家,没能如愿。听许航说肖老师现在不再担任辅导员专职做党委秘书了,他们居然成了肖老师的关门弟子。几个人在学校转一圈,在许航宿舍坐一会去了市里。在校园闲逛时,关慕林一直在左顾右盼,似乎一直寻找着什么,又像在回忆着什么。

下午他们一直在宾馆闲聊,又睡了一个多小时,六点多钟出去吃晚饭。虽然都只工作一年,但多少手里都有了点钱,不至于像以前那样扣扣索索。之前讨论定的基调就是这次主要就是几个人好好聊一聊玩一玩,不考虑经费,只要不过分就行,这次主要就是几个人好好聊一聊玩一玩,毕竟下一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过没让许航出钱,他要给,另外三位以他还在读书尚未开始挣钱为由驳回了他的请求。

依照惯例,开始是张云峰说两句。几个人倒满酒,张云峰开场,主要说一说这次聚会的目的、主题什么的,然后几个人干一杯,就算正式启动。过程很简单,但仪式依然必须。

喝完半箱啤酒,几个人的情绪上来了,一年未见,本来见面话就多现在变得更多了,都在控诉自己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状态,首先是张云峰:

“咱们几个我压力应该是最大的了吧。在别人看来,刚毕业进了一家国企,有了铁饭碗,生活无忧无虑。但这只是别人看到的,这一年的实习期我基本都是跑腿打杂,每个月四千来块钱的工资,连纳税的标准都达不到;而且刚毕业家里就给我介绍相亲,紧接着就是成家,毕竟家里人认为我的年龄在这,再拖下去就难了。我不知道以我现在的经济能力和心理状态能不能撑起一个家。真的好羡慕你们啊,尤其是老三玉衡,在外面工资高,而且还和女朋友在一起,没有什么牵挂,能出去闯一闯拼一拼,我一辈子就只能在县城里庸庸碌碌了。”

“老大你别羡慕我,我没什么好羡慕的,你那不是庸庸碌碌,是简简单单平平凡凡。我工资是高一点,但那都是加班加出来的;女朋友和我在一起三四年了,工作以后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在同一座城市,但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面,对她又心酸还亏欠;再说相亲也挺好的,至少不算是一件坏事,以后你有人心疼有人爱了。唉,羡慕还是羡慕读书的老二吧。”路玉衡叹着气说。

听说有人羡慕自己,正喝水的许航狠狠地呛了一口,他趴在桌沿咳嗽的脸都红了,冷静下来后,带着疑惑说:“羡慕我?羡慕我什么?你确定你不是在开玩笑?我现在很烦躁的,奖学金是按照成绩和科研成果来评定的,要发论文达到毕业条件,压力也很大;我和你们一样,加班加点是常事,甚至节假日无休,做实验调参数老是调不对也很崩溃;还有一点,我现在本该出去挣钱的,结果很多时候还要伸手跟家里要钱,真的开不了口啊。我羡慕老四,没束缚能闯能拼的。”

“得了吧,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什么都没有,说是敢闯敢拼,但不闯不拼又能做什么。矫情点来说,真的一个人到了外面我才知道是有多难受,老大老三有人陪,你上学又比工作好一些。我闲的时候真不知道干什么,遇到好玩的、有趣的事我都不知道该跟谁分享,烦心事也不知道跟谁说,只能一个人扛着;这种生活很累的,我真怕哪一天我扛不住了。其实我最羡慕老大,在自己家的县城里,工作也算轻松,最重要的是家人都在身边,有人陪总比一个人要好得多,喜怒哀乐总能得到回应。而且我也不能总在外面飘着,总要成家立业,但何时、何地,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关慕林很无奈啊。

经过一年的社会锤炼,几位当年的男孩正慢慢蜕变为成熟的男生,不过在彼此面前依然保留着最开始那份简单和纯真。

所有人发言完毕,突然发现他们四人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羡慕闭环:要成家的羡慕自由的,工作的羡慕上学的,未知的羡慕安稳的。说到底,每个人过的都是自己的生活,旁人只能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也只能看到表面,不能经历,体会不到其中的酸甜苦辣。所以,每个人都在羡慕别人,每个人又都在被别人羡慕着,每个人都是难以置信却又情理之中的闭环上的一个点。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中,他们各自过着自己一言难尽的生活。

等都发泄完,还剩半箱啤酒,吃喝也差不多了,张云峰结账时把半箱啤酒给退了。饭后决定压压马路消消食醒醒酒,回去接着聊。

他们已经一年没有睡在一间屋子了。记得毕业离校的最后一晚也是在宾馆,因为宿舍没电了,再交电费不划算。虽然毕业是伤感的,也不能平白便宜学校,一行人拎着行李跑到了宾馆。临走前每人都在宿舍门前拍了张照,作为最后的留念和道别。

晚上许航和路玉衡睡在一张床上,关慕林和张云峰睡在一张床上。洗漱好已经十一点,工作日这个点都睡着了。今天是重逢,这种情况下,早睡明显不合时宜。

躺在床上,旁边两位继续在那边“耳鬓厮磨”,关慕林和张云峰又聊开了。两人聊到张云峰相亲的过程,据张云峰介绍,女孩是他爸爸的同事介绍的,也是刚毕业,在县城工作,双方家长觉得很合适,在他们的极力撮合下,算是成了。现在两个人相处三个月,虽然加深了了解,但离真正的感情还有一段距离,后面还需要时间培养。提起这件事,张云峰有些无奈,再过几年他爸妈就六十岁了,在老家,六十岁还没抱孙子的几乎没有,所以刚毕业爸妈就张罗着相亲的事,只为了早两年抱上孙子。现在这位女生之前,张云峰还有过两回相亲,因为各种原因都没成。两次竹篮打水后,爸妈很严厉的和自己谈了一回,内容也不过是老生常谈,无非是只顾着自己不考虑父母,又或者说没准备好承担家庭婚姻这一份责任。张云峰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抵触和排斥的情绪,又或者是不甘心,说不上宁缺毋滥那般高尚和绝对,却也不想随便得委曲求全。但这一回,爸妈给自己下了通牒,一定要认真对待,跟着就有了现在。

说完,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后来张云峰问了一个问题,他问:人是不是都是自私的?就拿相亲结婚这件事来说,自己和父母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父母希望早些结婚生小孩,完成他们的心愿和为人父母的义务;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做好准备,进入婚姻这座围城。其实自己也明白,父母催婚不单单只为他们,也是怕以后只剩自己一个人孤单,虽然现在看来,这些就像天上的云一样遥远。但父母怕的就是意外,再遥远的云也有可能突然飘到头上下起雨,到那时,只能带着遗憾离开,最痛苦不过如此。

关慕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自己还没真正经历过这种两代人思想的碰撞,不懂,他能做的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听完,关慕林说:“真没想到是这样的,但换种理解方式,在微妙或者剧烈变化中平衡的生活才是生活,事情总处于倾斜和平衡的不断循环中,不可能一直得到,也不可能一直失去,得到一些总会失去一些。只是大多数情况下,得到的和失去的并不完全对等,会存在现实或心理上的落差。不过这只是用现在的标准来评价的,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标准或许会不同,到那时候看,结论完全相反也说不准,毕竟随着时间一直往前走,一切都会变,我们也只能慢慢适应接受。”

听完,张云峰笑了:“哎哟,不得了呀,没想到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感悟这么深,想当年,马克思哲学原理都是翘课的。”“生活的哲学课没法翘,让人不得不学。”关慕林说。

“对了,四妹的事……”张云峰还没说完就被路玉衡给打断了,“老大,提这个干嘛?!”

关慕林听着,笑了笑:“都一两年了,提到也没什么,刚刚才讲完,要慢慢学会适应和接受。”

“现在回过头去看看,上学真的是爽呀。”“谁说不是?唉。”张云峰和路玉衡在那感叹。那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那时候他们也拥有很多。关慕林听着,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往外看。已经是午夜两点,街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家24小时营业超市还亮着灯,不过生意冷清,营业员屋里屋外的走着,偶尔收拾东西以排遣孤独和无聊;少了过往车辆的街口,红绿灯依然在规律的转换。月亮被云遮住一半,只剩另一半安静地嵌在空中,月光泻下来,均匀的抹在路上、墙上,像霜一样,清冷明净。遮住半月的云正逐渐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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