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在地上到处漂泊,我的心里却只有你牢牢扎根。——题记
01
住在“世界藏学府”——拉卜楞寺脚下的那一年里,我有幸认识了道吉,一个安多藏族小伙子。
那时候是夏天,拉章的景色可真美,草原上碧绿的毛毯一直卷到天边,白云低低地压在山头上,偶尔漏下一些,成了漫山遍野的羊群。
僧人穿着赭石色的僧袍,在寺院周边涂成白色的墙根下悠闲地晒着太阳,虔诚的老阿奶背着戴着虎头帽的小孙孙,围着锅拉,一边走,一边嘴里念着玛尼。
我就住在离寺院200米左右的一家民居里,老板娘是荷兰人,嫁了个当地的藏人之后就决定留了下来,会说流利的普通话。
拉章(也就是夏河县)海拔2900米,我经常半夜因为缺氧而醒来,然后披上一块毯子去门口看那些璀璨得好像用刚被打出来就镶到墨色天鹅绒上去的银子制成的星星。
有时半夜出去还会碰到老板娘,就向她讨一支“黑兰州”,两个人肩并肩地坐着抽完,互道晚安然后去睡觉,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默契。
02
道吉是老板娘家牛奶和“拉卜楞面包”(一种烤制的面食,类似列巴)的供货商。说是商,其实也不尽然,因为就实际数量来看,恐怕利润少得可怜。这是外话不提。
有一次我外出回来,看见一个年轻人靠着一辆没熄火的摩托车站在门外:油亮的卷发,褐色的皮肤,浓黑的眉毛下面一双精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厚实的嘴唇,穿着一件阿迪达斯的红色运动衫,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刷洗得很干净。
他看到我就爽朗地笑了,露出眼睛边的笑纹和白色的牙齿,他说,“你好”。
我也礼貌性地笑了笑,说:“你好。”
老板娘正巧拿着钱走出来,看见我们在打招呼,就向我介绍:“这是道吉。”又向他介绍:“这是艺文,艺文,佟。”
他又笑,笑完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我主动地抓住他的手握了握,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一愣,然后突然从脸到脖颈子都红透了。
03
后来他经常来,我们就经常遇到。
有时老板娘不在,我便代行主职,请他在院子里坐一下,加上我对藏区的风土人情十分感兴趣,就常拉着他天上地下的聊天。
一开始他有些腼腆,后来就好了,只是他说普通话还是按着藏语的习惯说,常常倒装,往往成为我的笑点,我就逗着他讲些藏语和普通话转换之间闹的笑话,以此缓解他的尴尬。
有一次他跟我讲,他们庄子上的一个小伙子去西北民院上学,喜欢上一个汉族姑娘,想表白,但是普通话不好,不知道“喜欢”这个词用汉语怎么说,于是就用藏语问另一个汉语比较好的藏族小伙子:“喂!'喜欢'汉语怎么说?”那个小伙子没明白他的意思,就告诉他:“高兴。”(藏语中“喜欢”和“高兴”词义相近)然后他就跑去跟那个汉族姑娘说:“哎!我把你高兴得很,你把我高兴不高兴?”搞得人家莫名其妙,表白也没成功。
他讲完之后就看着我呵呵直笑,他一笑我突然就想起来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跟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的脸也一下子就红了。
为了防止气氛尴尬,我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他:“真的假的?”结果他用灼灼地目光狡黠地看着我说:“你猜。”
我又赶紧采取补救措施,问他:“那你是哪儿人啊?”他见我无动于衷,有些失望地说:“博拉。”我讪讪地回了个“哦”,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两个人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老板娘回来了,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赶紧跑了。
04
之后很多天都没见他来。突然有一天,老板娘找到我问:“道吉约你去桑科(草原名称)浪山,你去吗?”
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浪山,经过老板娘的解释才明白,原来就是郊游。
甘南的夏天很短暂,每年只有七、八、九三个月,过了之后天气就开始变冷,最晚十一之后就开始下雪,所以人们总会抓紧时间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夏季,呼朋引伴到草原上扎帐篷、烤肉、煮肉、喝酒、唱歌、跳舞。
我当然愿意见识一下不一样的民族风情,便很痛快地答应了。
05
道吉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开着朋友的皮卡来接我,皮卡的车厢里装着帐篷、烤肉炉子、锅、椅子、羊肉、成扎的啤酒和水果等等,还有他的好多朋友也挤在上面,都是清一色的藏族小伙子,精气神儿倍儿足。
他从驾驶室里出来,我发现他穿了藏装:白色的盘纽衬衫,烟灰色的藏服,左袖穿在身上,右袖掖在腰间,还戴了一个很华丽镶着宝石的叫“朗勾”的装饰和一把一尺多长的藏刀。
他的朋友们一看见他走向我就开始起哄,我被他们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两只手握在一起用力绞了一下。
道吉见状就用右手抓着掖在腰间的那只袖子,转过身去用藏语对着他们笑骂了几句,大家就只是笑,不过再没起哄了。这时候老板娘出来送我,并且吩咐道吉要早点把我送回来,他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对我挤眼睛。
06
我坐上副驾驶,车开了。
大家一路上都在唱歌,各种各样的藏歌,虽然我听不懂,但旋律确实不错,而且仿佛人人都有一副好嗓子,我慢慢地被感染,轻轻地跟着他们哼着,先前在陌生人中的一点紧张也不翼而飞了。
到了地方,支好了帐篷,大家盘盘腿坐着,煮肉的煮肉,烤肉的烤肉,其余人喝酒唱歌。
藏人好客。这里面只我一人是客,只好轮番地唱着歌来敬我,每个人都先把一条洁白的哈达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恭敬地端上一个装有三杯青稞酒的银盘子。
本人虽然素来形容怯弱,温柔沉默,然而对杯中之物却素有雅量,何况青稞酒度数并不高。当下却之不恭,三杯又三杯地喝了一轮,当时就把他们都镇住了。然而于我而言,这才仅仅是开胃,于是反客为主,又跟每人碰了三杯,这下大家彻底服气了,就成了自己人,称兄道弟起来,什么话也说,什么歌也唱。刚好肉也熟了,每个人都让我,煮的烤的吃了一堆,肉汤都喝了好几碗。
就有人起哄让道吉唱一个,他先起不肯,后来被催促不过,又架不住别人一直撺掇说他是他们庄子上的“歌手”,又说如果不唱歌就要一直敬他酒,便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地开始唱起来。
我大约是酒喝多了太兴奋,听见他唱得动人,忍不住想跳舞,所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我站起来,和着他的藏歌跳了一个蒙古舞。
歌停的时候,我刚好做完收尾的动作,小伙子们遂不约而同地开始起哄,道吉涨红了脸,梗着脖子不停地用藏语反驳他们,我听不懂,又惦记着他刚才唱的那首好听的歌,就问旁边一个小伙子:“他刚唱的是什么歌啊?”
小伙子冲我挤眉弄眼地回答:“是情歌。”
我又说:“给我解释下是什么意思呗!”
小伙子直接站起来把道吉推到我旁边:“让他给你讲!”
道吉臊红了脸,拼了命想要站起来,但是周围的人都按着他,不让他站起来,非要让他讲。
道吉被推来搡去,晃来晃去,晃得我头都晕了,而且他不断地撞到我身上,我胃里一阵上涌,赶紧捂着嘴站起来一溜小跑,跑到一个小沟旁边,实在撑不住,“哇”地一声吐了。
07
道吉也跟过来,在身后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酒醉引发了高原反应,风再一吹,吐完之后,我满脑袋嗡嗡乱想,连站也站不住了。
道吉想了想,就把我背在了背上。我酒劲上头,睡意袭来,只觉得他的背又宽阔又温暖,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眼皮子像安了磁铁一样使劲往一块儿合。
等到了帐篷,他要放我下来,我只觉得这样摇着舒服,一停下来就感觉要吐,于是偏不让他放我下来:“道吉,我难受,再走一走,拜托你,再走一走。”
他想了想,又把我背出了帐篷,在外面绕圈乱走,每当他要停下来的时候,我都会求他再走一走。那天我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再走一走”,也不知道道吉背着我一直走了多久,反正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赖在他背上。
再醒来是他把我从车上背下来,老板娘一边埋怨他怎么让我喝成这样,一边亲自过来扶我,我的意识才稍微回来了一点。
我听见他叫我:“艺文。”
“嗯?”我看着他的身影在渐渐四合的暮色里开出四个花来,每一朵,都盛放在我的心上。
他看着我,好像下定决心似的问:“我把你高兴得很,你把我高兴不高兴?”
酒精让我的大脑短路了。
我压根没想起来“高兴”还有另外一层别的意思,只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于是我很努力地告诉他:“我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或者“我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当时已经喝得都快不能完全地控制自己的嗓子和舌头了,所以没能回答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再加上我头昏脑涨,因此被老板娘半拖半拽着就回了房间……
08
我再没见过道吉。
老板娘说他回博拉去了。我打他的电话,无法接通,老板娘说草原上信号不好。
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博拉”,是个乡,离拉章100多公里,面积有370多平方公里。
而且藏族的重名现象很严重,男子多叫“道吉”、“扎西”、“才让”等,还有的还把两个词拼在一起,比如“道吉才让”、“才让道吉”这就是两个人,而我却只知道他叫“道吉”,究竟是“道吉什么”还是“什么道吉”或者就叫“道吉”,我却完全不知道……
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09
我在拉章一直停留到初雪的时候,转遍了每一个转经筒,走遍了每一个角落。从夏到秋,独自看遍了由青草萋萋到层林尽染的所有风景,内心满是惆怅。
老板娘说,为了保障安全,每逢冬天下雪,公路就会封闭,直到来年春天冰雪消融。
这里没有铁路。
我不得不离开,一去便是永别。
10
而时隔多年,我仍会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想起他那开了四个花的身影,还有那句“我把你高兴得很,你把我高兴不高兴?”
“是的,道吉,我把你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