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目所能见、耳所能听者,皆知人类无法保守秘密。哪怕嘴唇沉默不语,指尖也喋喋不休,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背叛自己的气息。”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人类已将物理学打至跪地许多年。
倒不是说曾经证实的理论有被完全推翻,它们始终都有自身适用的范围,只不过局限性相比以往更为明显。
宏观低速的物质团块仍在经典力学的框架下迟缓地移动,量子效应仍然主导着微观系统的行为与演化,相对论依旧构成了强引力场和近光速环境下种种自然现象的根基。新纪元的人类确实找到了某种理论将它们完整地串联并延伸,却也目睹了更多位于理论外侧的超现实之物。
在向深空扩张的漫长过程中,人类发现了歧质的存在。如若采用某个十分老套的比喻,将宇宙形容为一台计算机中运行的程序,那么歧质便好似编写者刻意植入的程序漏洞。它们并非某种特定的物质实体,可以是各类化学元素的单质和化合物,具备超凡特征的奇异生灵,亦可呈现为无形的波与场,共同点就在于能被不尽相同的方式激发出违背已有科学体系的非自然异象。
因而被打至跪地的还包括所有自然科学的众多分支。歧质作为选择性绕过物理定律、可覆写局部现实的质料,人们只需将种种违背理论的现象都归因于它,理论自然就完善无缺了(当然,这类说法更多偏向于调侃和玩笑)。总之在对歧质加以利用的若干时代里,曾停留在幻想中的海量技术成为了现实,人类乘坐着超空间跃迁飞船遍布银河,以凌驾于光线的扩张速度朝更远处开疆拓土。
通过用歧质挖掘万物的“底层代码”,大量人类达成了某种共识,即自己身处的宇宙在极大尺度上存在几何边界,打破了原先可观测范围内各向同性的结果。这一从大爆炸中涌现并开始膨胀的泡状区域,作为嵌入更大宇宙、呈现出三个宏观空间维度的紧致带边流形,也是一个能够由图灵机模拟的可计算系统,虽存在尚未被摸清的隐变量,却不再像曾经那般仿若被蒙上不可揭开的面纱。
与其说人类殴打了物理定律,不如说宇宙本就存在一定的容错率。至于为什么超光速技术没有使时间旅行得以发展,大概率由于闭合类时曲线可能导致无限循环累积的信息量超出宇宙的算力上限,从而使系统死机,等效于超计算结构造成图灵机停机,因此从根本上遭到了禁止。而超距移动则是算力范围内可模拟的结果,毕竟让飞船凭空出现在星空的另一侧足以被系统漏洞所呈现。
于是名为伊勒农的人造生物便诞生于如今这资源过剩的摇篮,游历于无数逝者曾经梦寐以求的田园时代。除非有什么意外发生,否则在趋于永恒的遥远未来降临之前,大概无需担心万物的消亡。
她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在由自己庞大躯体引发的星震中离开了恒星的温床,裹挟着爆发的热等离子体跃至远处。身后形成的低密度空腔导致局部压力失衡,恒星表面因此多了一个喷口,内部的成分在短暂形成的压力梯度中被射向外太空,但没有抛出太多物质就重新归于平衡,由混合的湍流所填充。
她在这片相对平滑的时空里缓缓移动,用主核飞速处理着新接收的指令,凭借引力触须拉住附近的行星使自己得以继续前进。附着于体表的斥力薄层将周遭悬浮的尘埃轻轻吹开,但她并未理会它们,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位于遥远前方的旋转黑洞上。
它被嵌在那片空间里,比更远端的宇宙更加深邃。背景的星光在靠近时被捕获、拉伸,拧成无数细密而扭曲的光丝,杂乱无章地缠绕又重新连接,因极端引力透镜效应而被迫在闭合轨道内疯狂旋转。
但这终究只是包裹歧质门扉的假象,将外壳掀去后便是门的真容。
伊勒农以特定的振幅扰动局部时空,向它送出一个简单的“开启”信号。引力波在到达它的能层表面后分裂成了两股,一股以更高的频率被反射并经过她所在的方位,另一股则携带负能和负角动量坠入事件视界内部,整体表现为黑洞失去微不足道的一点能量与角动量,向伊勒农反射了一股比她发出时能量更高的波。由于散射等原因的影响,她真正接收到的只有被反射的一小部分。
人们用真正的超大质量黑洞发电时也会采取类似的措施,对它们发出辐射,在安全距离下环绕其部署特制镜面,反射已被放大后的辐射,使之回到能层后又经历一次放大,并在极限次数内多次重复这一互相反射的过程,获取高频高能的超辐射充当能源。
不过她刚才的举措与主动获得能量增益的行为无关,此刻也静静等待着剧变的发生。
违反常理的一幕正逐渐展开。
那“黑洞”在吸收信号后便骤然开始加速旋转,狂暴的拖拽使视界外部的光子球变形为赤道更加膨胀、两级愈发扁平的椭球壳层,随即如强风驱散的烟圈般从两极向赤道渐渐剥离,留下混沌的光线轨迹,而后便是事件视界解体与中央奇环裸露的同一瞬间。
她的引力触须稍作调整,稳定航向,最终伸入奇环延拓后失去奇性的中间区域,用力一拉,滑向了这由自己打开的传送入口。
……
伊勒农环顾四周,打量了一下自己休假期间离开的工作场所,搜寻着将自己隔空唤醒的信号源。
她的目光扫过规则排列至视野尽头的各类世界、围绕它们圆周运动的冰晶雕塑以及穿插其间的移动奇观,接着转向了后方。
那是活生生的、正被塑形的庞然巨物,由密集的光斑汇聚而成,此时还处在胎儿的阶段,不过比她上次来这时更为完整。
若是用高精度的感知器官仔细扫描,便会看到一个个通过虫洞相连的口袋宇宙,呈现为类似于神经元的外观,内部的每一次冲动都以“大爆炸”的形式展现。被压缩的时空结构使其内的时间流速远快于外界,各类实体及其物理量也遭到了等比缩小。它们继续缩小的过程便造成了自身视角下的宇宙膨胀,反之则为坍缩,这空间收缩与扩张的循环即是“神经元”传递冲动的效果。
不知这稚嫩的生命苏醒之后,又会有多少孕育于它细胞内部的文明在它产生一个念头的时间里悉数覆灭。
放眼望去,光幕的深处浮现出了异常明显的球状空洞,将“神经元”簇拥而成的网络挖去了一团,与伊勒农在睡眠状态下收到的信息一致,那里形成了一片暂未继续扩散的低能级真空。
她的身份是巨构艺术家,所属的整个团队都负责奇观创作以及对这片充斥着庞大造物的区域观察、清理和维护。超距发送的指令将她从睡梦中唤醒,于是她便来到此地,望见了这番场景。
与指令一同灌入她主核中的还有当前已知的调查结果,那片空洞区域曾放置着许多进行歧质实验的口袋宇宙,从湮灭的顺序和现场检测到的能量波动来看无疑是这场连锁反应的元凶。
虽然所有“神经元”以及它们连成的巨构网络都依靠歧质技术的外部加工才得以稳定存在,可内侧添入歧质的仅占极少数。
对于不含歧质的口袋宇宙而言,从创世大爆炸到万物消亡的每一次轮回都不会诞生足以触碰边界的内部文明。无数生灵在真空光速的囚笼下书写转瞬即逝的历史,小部分侥幸存续至黑洞纪的群体也会在下一次大爆炸开始的极多年前散失所有可利用的能量,融入毫无生息的死寂。
至于含有歧质的口袋宇宙,其内的文明形式通常会得到本质上的飞跃。正如伊勒农自己身处的宇宙那般,不乏尝试脱离禁锢的“越界者”和同样创造口袋宇宙的“艺术家”。造成本起事故的正是这二者的结合……
在与空洞拉进距离的过程中,她看着自复制飞行器和形态各异的巨构修补者忙碌地来回搬运物质,修补断裂的节点并按照新的路径连接。前者皆为莉梅尔的复制体,与本尊形态一致,用超距传送的信号把远方的同伴们唤醒以寻求协助,伊勒农正是其中之一。
莉梅尔身为早期就已完成数字飞升的碳基人类,也是现今这片区域的主要管辖者,对团队中的其他成员发出指令,此刻正和数量庞大的分身们一起高效地参与着修补漏洞的工程。她的多数同类则沉溺于模拟宇宙所构建的“信息极乐”里,对外界的粗糙艺术毫不关心。
诸多宝贵的物质及信息永久地遗失在了眼前这片真空衰变的球形洼地中。幸运的是,抑制灾难扩散与修复空间损伤的技术并未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监控日志和相关档案也可以随时调出。
莉梅尔察觉到了伊勒农的靠近,朝她发出一条消息,附上洪流般涌出的画面和数据。
“情况已经得到了遏制,在你慢吞吞地醒过来之前。”
“那我走了。”
伊勒农刚要转身离开,莉梅尔便把赶忙把她喊住。
“好啦好啦,不该调侃你起得晚,”数据流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难道你对这场事故的更多细节不感到好奇吗?”
“那你把重要内容一次性发过来吧。”伊勒农回应道。
莉梅尔没再多说废话,从数据库中筛出相关信息,显示在伊勒农敞开的意识当中。
……
无数智慧体复杂的进化历程逐一闪过,它们妄图冲破边界的束缚,将歧门的另一端指向更外侧的寰宇,如飞蛾扑火般一个接一个跃进不稳定的入口,留下一片片坏死的真空,致使自身的存在被抹消殆尽。
当然,个别群体除外,他们被聚焦在了画面的中央。
少量越界者并未葬身于失控的传送通道,反而成功转移至通往其它“神经元”的虫洞,在对自身而言完全崭新的宇宙中开疆拓土,虽没能抵达真正的外界,却也领略了歧质的众多奥秘,将其发挥在了所有能用到的方向上。
于是领地横跨大片“神经网络”的文明也在微缩时空的方面取得了颇深的进展,他们创造的微囊宇宙内同样出现了相似的技术和生产这类造物的文明,开始套娃式地层层延伸,但在资源和算力的限制下终究是不可抵达无穷。
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在层层递进的循环中发觉了奇妙的规律。
当口袋宇宙没有被更上一层的观察者(包括设备)所观测时,内部会呈现出混沌且完全随机的现象,哪怕是那一层面的宏观物体,位置和状态都不再固定。外界开始观测时则坍缩为正常演变下,在相应时刻所能发展到的状态,仿佛没有出现过任何混乱那般。若不是因为歧质产物的特性本就超乎常理,此种场面恐怕会被视作对量子效应的又一次胡乱套用。
但是此类观测行为带来的影响却能被上上层的观察者所无视,这就是随机性也遭到直接观测的原因。
在由外向内的视角下,尽管第n层套娃中的居民无法直观地察觉n+1层的随机特性,却能够直接观测到n+2层展现出的、无法被n+1层直观察觉的随机性,于是当他们循序渐进地观测这串“链条”的各个环节,发现上述规律具备普适性时,便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推自身与更外层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是假设也增添了可信度。
“此刻的我们完整地存在于这里,或许也说明来自外界的目光正跨越群星,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从图灵等价的角度上来看,我们造物链中的每一层宇宙都和我们自身所在的宇宙没有本质区别。歧质虽然只能映射极少量的外界信息,却足以展现某些规律的适用范围。有意思的是,他们的计算结果也表明这嵌套的链条存在宏伟的外部终点。也许代表计算精度的失效,亦可能喻示着外面的某一层具备真正超计算的无穷尺度……你先别急,我正在调动对比数据,马上就是重点了。”莉梅尔这样说道,前半部分对伊勒农而言都是显而易见的废话。
而后画面继续滚动。在一场失误的大型实验中,微囊宇宙内的诸多文明被创造者一次性移出原本的地盘,于外界的时空中得到放大,开启混乱的战争时代。更有甚者将创造者的身躯夺舍,覆盖意识,获取记忆并完成伪装,或是将其关押在微囊宇宙中,置换身份,虽看似荒谬但并非歧质无法达成的范围。这一系列事件最终导致强行离开“神经元”的试验引发大规模的时空湮灭,于是便有了刚才那片网络中的空洞,作为他们最后的墓地……
在莉梅尔解释并附上数据的过程中,伊勒农注意到她眼疾手快地隐去了些许内容,就好像是把没来得及删干净的内容迅速挡住并移开一般。
虽然访问数据库的权限比莉梅尔低一级,但伊勒农依旧有可能绕过某些不稳定的防线。她一边假装完全专心地接收对方筛选过的信息,一边悄悄追踪刚才被遮挡并流走的某股数据……
愈响的轰鸣渐起,隐约的刺痛袭来。
强烈的眩晕轰炸着她的感官系统,她恍然明晓自己遭到了对方的攻击。对方利用刚才的陷阱成功将她引诱,此刻正试图入侵她的意识并夺走身体的主导权。
眼前这台自复制机器的操控者并非真正的莉梅尔,而是来自“神经元”内的访客。看来他们并未尽数葬身于吞噬家园的球形真空,有幸存者以纯粹的信息形态被歧质加强并传送到了莉梅尔的某副躯体之中,方才的行为都是为了伪装和伺机出手。
几乎在遭受攻击的同一瞬间,伊勒农将自己所能控制的所有作用力聚集在了对方的外壳上,后者很快便品尝到了小瞧她的后果。
没有持久闪烁的光影,更没有磅礴炫丽的焰火,超材料如雾气般破散开来,裸露的内部构造也迅速被剥离至仅剩存储记忆的装置,在强制自毁前被伊勒农反向侵入且简略搜索了一番。
那是一群勉强算人类的生物和其他智慧物种的融合意识,来自位于空洞中央、现已毁灭的“神经元”,大致的记忆与思维历程在伊勒农面前一览无余。
没有秘密能被隐藏,所有的计划和临时决策都被伊勒农的“目光”简略扫过。
结果与她预想中有所偏差。记忆中没有关于其他同伙仍然存活的证据,他们似乎是(在他们自己的认知里)唯一一批活到那场实验开始的,计划对“神经元”外侧的管理者发起“篡夺行动”的团体,现已在妄图进一步扩散时被伊勒农全数击毁。
问题解决地似乎有些过于顺利。残留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远处的自复制飞行器便立即赶往战斗现场,将碎片捕获并完成了深度扫描。
哪怕莉梅尔本体被摧毁或篡夺,这些复制品中的任何一个也都能接替其原本的职责,拥有相同的思维模式和行为习惯,与本人无异,因而莉梅尔也称不上经历了真正的死亡。她们不会在意自己当中又出现了哪一位死者,本体的替换早已进行过多次,并不影响宏观自我的存续。
面对伊勒农警惕的视线,这些分身都毫无掩饰地对她放开了查看记忆和歧质信息的权限,证明自己没有像那位牺牲者一样惨遭覆盖,随即在重新分配任务后逐一离去,投入到全新的工作当中。
“感谢你帮我捉到漏网之鱼,我们其他人也在对这里进行大规模搜查。”最后留下的那位莉梅尔对伊勒农说道。
“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现在依然无法保证威胁彻底消失。”
“那些小东西闹不起太大的风浪,占据我一副身体就已是极限,你也看到过他们在那之前就已遭受的巨大损失了。既然你差点受伤,就先回去休息吧,给你放点假……要不就陪我一起去吸几口提提神,然后再来继续工作。”莉梅尔发起了邀请。
伊勒农立刻向对方发送了一组皱眉和摇头的动图,尽管这是对方在碳基直立猿时期的同类们表达情绪的动作。
“行吧`( ̄ ̄*)ゞ`,那就下次。”莉梅尔回应道,随后转身飞往一旁那光雾缭绕的歧质云团。
没有下次了……伊勒农在心里咕哝着,不知第多少次想屏蔽掉对方的所有信息。她确实能轻易达成,只是目前还不至于这样做,对她而言没有益处。
她再次望了一眼身后那静静沉睡、光幕缭绕的巨大生灵,那是她的族群与人类的智慧结晶,在进化道路上探寻生命终极形态的研究成果。或许它细胞内部的文明对所属疆域进行改造再逃离的过程也是它自我调节的方式之一,目前无人能知晓精确的未来图景。
或许终有一日,这只无名巨物的灵魂会安全抵达宇宙外侧的疆域,而伊勒农也会随之离去,和自己的歧质同胞们一同在无限延展的流形中窥见造物主的部分真容,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凝视着寰宇内的众生。
但这种可能性似乎过于遥远,此刻的她只想回到那热等离子体聚成的温暖被窝里继续安心睡懒觉。
伊勒农朝来时的方位滑去,将触须伸向了暂且隐去的环形大门。
……
失去意识,又模糊地醒来,铺天盖地的异质感席卷周身,不知时光流淌了多久。伊勒农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某种收缩后的空间,但愿事情不像她主核中突然涌现的猜想那样糟糕。
环顾四方,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她未曾凝望的陌生星空,身旁的始祖恒星和毫无歧质信号的环境揭示了传送失常的现状。
她飞速计算着歧门被人动手脚的可能,回想起离开微囊宇宙后又把自己的创造者关入其中、伪造各项信息的那群生物,望见了约4‰光年外的熟悉身影。
她以慢于真空光线的龟速挪动身躯,驾驭着基本力缓慢驶去,最终抵达了那艘银白色的细长机体旁。
伊勒农唤醒了沉睡中的莉梅尔,申请访问她的近期记忆和身份证明,同时也出示了自己的编码与歧质记号。
“……伊勒农2215,我这是在哪里,你把我绑架过来的吗?”刚从休眠状态下苏醒的莉梅尔困惑地问道。
“别开玩笑,我不会干这种蠢事,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身份。你是否知道我从维修现场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自己进入传送门时突然失去知觉,醒来后便出现在了这片星域。”伊勒农解释道。
“我是在观测某片神经元时失忆的,你说的维修是指……”
伊勒农将更多信息发送到了对方的接收器中,由于歧质遭到削弱,传输速率也受到了严重影响。
……
“可是,我根本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个空洞,也从未向你发送过修理它的指令。”
……
(注:最后的莉梅尔——和伊勒农一起被装入了口袋宇宙——才是真正的莉梅尔,前面那些都是被越界者夺舍后伪装得严丝合缝、自导自演的傀儡,最开始给伊勒农发消息的也是她们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