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还在沉睡,一只鸟儿啾啾地呼唤另一只鸟儿。霎时,整个世界都惊醒了过来。
吴彤不知道外边的喧嚣,就如无人知道她的寂寞一样。
古铜色的窗帘凸起均匀的花纹,彰显着当年的质感,细小的灰尘极力攀附着布料的纤维,它一点一点吞噬着原本的色彩,经年累月,终于,现在可以向世人宣誓它的主权。
在夜里,吴彤盯着这些花纹,黑的灰的,在深深浅浅中,变换出很多图案,看得久了,她发现窗帘上竟然有很多小动物,左边那角像一只兔子,中间窗帘重叠的地方像年画里的鲤鱼。
她当然不会和小黄说,这属于她自己的秘密,有了这个秘密,夜晚好像也不那么冗长。
最近,吴彤总是做梦。梦里光怪陆离,醒来却不记得梦的内容,有一次她梦见了楚雄。他拉着她的手……
老式马桶的“轰”地一声,粗暴地把吴彤从梦中震醒,之后卫生间就传出哗哗的水声,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水咕咕流淌着,一个世纪那么长。
吴彤换个姿势,想把未完的梦继续做下去,不等她闭眼,厨房里又传出乒乒乓乓做饭的声音。
这是个温暖的梦,楚雄刚刚拉着她的手,她知道之后楚雄会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中。
是拥抱,当然不是手臂或胳膊与自己身体的接触,所以不包括大夫在她腹部的探查,不包括医生带着塑胶手套在她胸腔的缝合,也不包括护工小黄一周一次对她身体彻底的洗浴。
楚雄的手是温的,是暖的,是带着爱意的,不会像那些人的手,是凉的。
吴彤想,她上一次的拥抱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楚雄走了有十年了,现在她都忘了那是什么感受。
她把手交叉在胸前,用力地抱了一下自己。
小黄把早餐端了过来,放在旁边的柜子上,又端来一盆清水和牙具,她们要在九点半之前把早饭和内务都处理好。
九点半,小黄把床给她摇起来,她斜靠在床头,小黄又用木梳沾了水,把她乱草一样的枯发梳理好。
吴彤向上挤了挤嘴唇,练习了一下微笑。嘴角还没收回,派的铃声响起。小黄点了一下绿色键,顺手递给了她。
女儿楚乔的脸恰如其分就出现在屏幕上。
妈妈,睡得怎么样?
楚乔博士毕业后选择到加拿大发展,女婿在国内是大学老师,为了能在一起,把工作辞掉,也去了多伦多,一晃住了二十多年,外孙、外孙女都在那边出生。妥妥的移民二代,回来几次,除了礼貌地问好,和自己也不亲。
女儿很孝顺,特别是自己瘫了后,休假回国照顾她一个月,假期到了,恋恋不舍,又无能为力,临走前给她请了护工。
吴彤说,资本家的钱不好挣。
楚乔担心母亲,每天和她视频,因为与多伦多相差十二小时。女儿那边是晚上九点半。
我看你还在做花卷,吃过饭了吗,吴彤看见女儿把手机放厨柜上和自己聊天,就问到。
吃过饭了,楚乔在面板上边拧着花卷边说,我要到美国出差几天,多做一些放冰箱,他们爷三自己做点菜就行……
妈妈,我得去四天吧,去开会,这几天我就不和你微信聊天了。你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乔,放心吧!
女儿做计算机工作,是个有条理的人,每天半个小时的聊天,精确到秒。
放下电话,女儿的图像还在脑海中。女儿长得漂亮,个子又高挑,学习也是一流,单单选的女婿,自己和楚雄都没相中,长的普通,个子不高,家又是吉林农村的。没看好的婚姻,他们顺顺利利过了二十多年。要是当年女儿选那个副省长的公子会是什么样呢。
女儿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皱纹也爬上眼角了,在国外也不容易啊,她们是报喜不报忧。
吴彤糊乱想着,这要是学习不好,在国内可能退休了吧,能和楼下的邻居一起跳广场舞吗?
吴姨,我去买菜了,尿盆放你旁边了。
小黄是吴彤家第六个护工。女儿临回去前请的护工没干一个月就被吴彤辞掉了,干活毛毛躁躁的,支使一点干一点。
好在,女儿安排了同学常蕊隔三差五过来看看。吴彤就把护工的事交给她办了,来来回回几次,有不记账的,有做饭不行的……,吴彤最后的要求就是能干干净净做饭的就行。
最近,吴彤发现夜里小黄往家带人,吴彤听得真切,那呼吸声沉重,虽放慢放轻脚步,但落脚有力,是个男人。
次日,吴彤问小黄,小黄不好意思地说,啊,姨,是我对象,也在奉城打工,昨天过来取点东西。
嗯,要是你对象取东西,就大大方方的来,以后先和我说啊。
小黄讪讪地答应了。
小黄出去后,吴彤有些累了,隔壁却传来钢琴声。
也难怪,这片就是音乐学院的家属楼,老房子不值钱,但因为是学区,老音乐人的隔代住进来不少。
房子不隔音,好像钢琴和她就隔着一层墙,透过楼板,吴彤能感受到音符的撞击声。
这应该是一个初学者吧,僵硬的手指把音节弹成木偶走路一般,一蹦一跳的,很是有趣。
吴彤眯着眼睛,这个旋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六岁就开始弹奏,在七十多年时间的浸淫里,每个音符都像楚雄手里的串珠,光滑里透着温润。
文艺汇演中弹琴的少女……颀长又帅气的新郎旁依偎着穿着洁白婚纱抚琴的新娘…乔稚嫩的小手触摸黑白琴键……一簇人群中风姿绰约的女人在做观摩教学……
太久远了,远到模糊了吴彤的视线。
一年后。
常蕊给楚乔打去电话说,阿姨越来越不认识人了,而且很狂躁,身体又胖,去了几个女护工都干不了……
楚乔汪着眼泪说,那找个男护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