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侃侃聊天,从来就是件愉快的事。除了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来问不倒。还因为他自打移步中年,就迅速变成敌方的人,中间连一丝过渡都没有。敌方无解,因为没有方向,是当一天和尚连钟都不想撞的人。对,就是混四方的人。他自打加入敌方,从此不见一本正经,再也没有理想,从此不喊口号,用他自己的话讲,他已经完美的变成他曾经最讨厌的人。他现在也喜欢弯腰驼背,点头哈腰。向现实无条件妥协就是他们这群人。
1、
张侃侃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又高又瘦。一张马一样的脸,一副怎么吃都不长肉的身量,一双大手。在我看来,他脸上最有价值的就是他的小眼睛,埋伏在脸里,用鼻子分开,如果鼻子能再高些,眼睛就埋伏在阴影里。他很喜欢眨眼睛,尤其思考的时候。你看见他眨眼睛,你就知道马上会有结果。提问,回答就在他眨眼间完成。而他自己不知道,他眨眼完全是帮助人发笑。没有笑出声,是忍耐,是涵养,是承受的最高境界。
当然也不能说他脸上没有优点,至少他鼻子很好看。高而挺,还结实,我想接连不断的喷嚏,也绝对不会让鼻子飞出去,肯定安然无恙。
他小时候很爱笑,笑得天真烂漫。我看过他照片,他小时候的照片几乎张张自带笑脸模式,像早晨的太阳。自打跨入中年,就喜欢皮笑肉不笑,而且笑的古古怪怪,似乎只看见笑,看不见笑的内容。如果一种表情代表一种情绪,那皮笑肉不笑恐怕得列入世界未解之迷。我问过他这种笑几个意思?他不回答,总意味深长的攥攥拳头,似乎代表他解释了,懂不懂只看智商。
2、
而我是知道的,他年青的时候很有理想,他恨那些假正经的作派,而现在他大大方方变成了假正经本人。我曾经看过他一篇文章,其中有这么一段话。“我看见那些世故垒起的城,城里的人,恨不得把这些破烂全拆了,建一座全新的城。我要在心里铸起一座比自由女神还高的自由女神,把它当做我的理想。”
而现在的张侃侃似乎早已忘记他喜欢过诗歌,发表过文章。他只惦记他的二两酒半斤肉,口袋里还有没有烟。希望只剩最简单的一个,永远四平八稳的活着。他看不起那些总说自己怀才不遇的人,他说他认了。他希望我也认了,他认为认命是世间最诚恳的态度,放过自己的首要条件。而我早就认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其实龙哪搁的了浅水。我们讨论过,活者不易,不要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他也有忙的时候,忙起来就变成可怜的陀螺。他说为了儿子,他得赚加班费。他已经被鞭子抽习惯了,鞭子不停地抽,他就不停地转,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但也有愉快的一面,再也不用思想,当然他已经不稀罕思想,也从不判断。他说,“林漂漂,你记住清醒的都是痛苦的。蒙起眼,做好磨盘的驴,二两酒半斤肉过一天多么好,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妻儿,对生命有所交待,不算对付。”
3、
“不要光谈钱,来谈谈梦想。”他老板对他说。张侃侃像孩子一样笑了,这是他做中年人第一次没有皮笑肉不笑。
他隔着屏幕对我说,“让我怎么不谈钱?我与老板的距离,永远差着钱。我与钱的距离,永远差着十万八千里。我特么也想聊梦想,可人到中年我发现,梦想只是梦,钱特么还是钱。我爹妈需要钱,我老婆需要钱,我儿子还需要钱。我只有钱弄来一只鸡,他们却都想我演百鸟朝凤,怎么演?跟励志老板谈梦想,真心觉得抱歉。老板总觉得什么都没问题,可钱告诉我,没它一切都是问题。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我的梦想。多么朴素的梦想,而它早就照进了现实。所以虚什么伪,梦想早实现了,该谈钱谈钱,谈什么梦想。”
张侃侃说他永远被钱管着,钱比老婆、妈还厉害。被老板骂从来算不了什么,只要不短着工钱。想想一家老小,想想狗日的中年,骂就骂好了。穷人为什么没起色,因为抹不开面儿,因为背上的几座大山,因为人穷志短。所以就学会敷衍,一直敷衍,敷衍一切。生活从没有条理,倒霉来的多,福气来的少,再送来个猝不及防的中年,弯腰折背,常常令人无言以对。心眼怎么能不窄。
4、
还有一件倒霉催的事,张侃侃本来可以升职,却被关系顶了。社会似乎从来与苦干的人作对。它没有温度,像一块冰凉的石头,偶尔吹吹暖风,却吹不散寒冷。人人站在石头上都滑冰似的摇晃,挣扎,不叫自己跌倒。他咬牙切齿的说他不干了。我没劝他,他不会走的,这是常识。对他老婆却成了知识。他老婆开始跳得很高,后来突然收声劝他,忍了。
他忍了,心头滴着血。而他文艺极了,笔耕不辍多年,今又拿起作家的笔,“当我思索人到中年应该用脑不必要用武的时候,社会总逼我露出拳头。而当我伸出了拳头,你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人生是幕滑稽戏,只配我一忍再忍。”安慰的话是苦的,外面裹了层糖衣。于是我笑着他的文艺,和他探讨面子问题。“与面子有关吗?当官被人顶。”
张侃侃不愧是张侃侃,三言两语总能叫人明白冷暖自知。“面子总跟不要脸手拉手走。面子要过得去,除非身份高了,身份高了,大家都会把面子送给你。所以身份是钱财的保险柜。可人家不给我官当,我只好撕碎面子,继续在面子底下蹲着。苟活你懂吗?苟活。因为苟活才恨这个操蛋的中年。”
5、
我说我也文艺一把。“人生所有的动机如果只是无休止追求财富,那人会变得贪婪,自带无趣光环,是一只怪物。而你已经是怪物。”他说这没什么稀奇,街上都走着怪物,他只是其中很随便的一只。他早已没有自我,只有一个寄托,儿子有个好成绩就值得恭喜。而他儿子受他遗传,很争气。他唯有此才有点骄傲。那个神情,就像倾家荡产的人得了一把钱。我问张侃侃,人是不是得要点脸。他却诚恳的说,“顾不上了”。
按理说,是应当替社会养起些体面的孩子。可我想想就莫名害怕,如果这个孩子轮回到中年。。。。
我说张侃侃,“粗暴的上司、虚荣的老婆、沦落的生活,人生走过一半,一切均属自愿。你儿子能怪东怪西,你就不能了。”他说对,生命是拘束的积累,他有自知之明。人到中年,自知之明会骑上肩头唱歌,奢望会躲起来。
6、
人到中年,我们的肉变得松驰,皮囊不再好看。我们都能看见自己的瓶颈,也知道了自己的局限。少年倔强,中年变的妥协,被社会这口锅煮着,渐渐熬成了橡皮糖。有一天终于学会了势力、虚伪、钻营,努力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
也会打着小九九分析别人来自哪个阶层,然后进行归类。阶层高的,把人家放在心最上面几层,较之比父母地位最好更高些。阶层低的,就像电池接上电板,一下就亮,想说什么脱口就出,丝毫不介意后果。所以人生入了中年,就像野鸟入了笼,再也没意思。从此都与快乐离着一个世纪。
张侃侃没了志气,可他有文化,有阅历,与他交谈还是无比有趣。他三言两语就能讲明白一个道理。他说青春已经走了,不用再叫好,反正走了的青春绝不会跑回来对你说声谢谢。他得马不停蹄去追那个操蛋的中年,还有后半截人生需要敷衍。
而且,他坚定的说,你们都会有一个被雷劈过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