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的路灯下,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一个枯瘦的身影。他坐在一张小小的板凳上,弯着身子剥着面前的一筐花生。他低着头,几乎要把头埋进那筐里。
一
他是哑巴。他是个哑巴。
身体的残疾是他最显著的特点,大家都这么叫,久而久之,他原本的名字便被人淡忘。
哑巴个头不矮,但十分削瘦,又时常只穿薄薄的单衣,于是肩膀上的骨头总是凸显出扎眼的轮廓,衣服架子一般。因为常年日晒而黝黑的脸颊向里凹陷,显得颧骨更加突出。若不是他那一头杂乱的黑发以及黑发下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就好似骷髅。
可是这弱不胜衣的身躯里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就像一只忙碌地旋转着的陀螺,日复一日不停歇地干活。为了养家糊口,他什么杂活儿都干——因为空有力气,所以做的大多是苦力活,例如搬砖挑沙、修理猪圈。早些时候,我不止一次听到左邻右舍对他的一身膂力表示惊叹,质朴的农民想不出多么华丽的形容,于是他们说哑巴“像机器人一样。”
不过,这样的惊叹只有在他们认识哑巴不久时才会发出,他的事情至多在短期内作为人们饭后的谈资,时日一长,大家也就不再关心了——自家的事儿都管不过来,谁又会过多关注这个只干活不说话的哑巴?
我曾经观察过哑巴如何干活。装满沙石的推车,用推不大使得上劲,他便到前边拉。面朝前,双手伸到身后紧握住把手,然后蹬脚把身子向前顶,将一身力气和重量一倾而出,脚上的胶鞋和地上的沙石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汗水从额头渗出,他摒着一口气,却连哼都不哼一声,在沉默中挥洒汗水。不用力时,才从胸腔间迸出哼哧哼哧的喘息。那神态,像极奋力犁田的老牛。
哑巴人实在,干活卖力,但是在钱的问题上,他却从不退让。这与他的老婆脱不了干系。
二
哑巴的老婆是个瘦小的女人,眼睛有些毛病,总是斜眼看人,让人不大舒服。
她平常不干活儿,最多带带孩子,或是倒卖些别人偷来的家禽,家务活大多落在了家里的老人身上。她又热衷于买彩票,哑巴日夜不息用汗水换来的钱,大多经她的手被挥霍出去。
他们有一个孩子,不愿读书,早早地便辍学在家,一家子几口人,除了老人养的一些鸡鸭,所依靠的便是哑巴的工作。而他的老婆对他没有半点关心和怜惜,好像是在把他当作牲畜来使唤。
我还记得那天她和邻居在路边闲聊,正好哑巴干完活回家,阳光下,满身的汗水映出浑浊的光。
邻居远远看到便心有不忍,劝她:“不如让哑巴休息几天吧?”她只是不在意地摇头说不用。待到哑巴走近,她便叉着腰,斜着眼使唤他。哑巴尴尬地站着,手不知往哪儿放,嘴里“啊咿啊咿”地应着。他走进屋子后,他的老婆才回过头来和邻居说话,语气中犹带着一丝不屑:“你看看这哑巴,连话都不会讲。”
三
同情都是别人的,哑巴对自己遭受的“苦难”似乎不曾察觉。
我从未见他表示过对生活的不满。在路上遇到熟人时,他会热情地打招呼,因为说不了话,只能啊啊地出声,眯着眼睛,咧开嘴,笑得很开心。
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迎面遇见哑巴。那时是寒风凛冽的冬天,他却只穿着单薄的衣服,吱呀吱呀蹬着破旧的三轮车,载着一车泔水桶,额头上汗气升腾。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刚巧和他对视。他认出了我,便笑了,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
“啊,啊。”
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友善不知所措,只来得及回以一个略微僵硬的笑,他就一下子从我身旁骑过。
回头看时,他蹬得更加卖力,脚下生风,身后的泔水仿佛都欢快地要从桶里飞溅出来。
四
我不曾和哑巴有过更深入的接触,我对他的认识也和旁人无异,只知道他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因为平常只看见他笑,我甚至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他就是这样快乐的。
直到几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同父母一起散步,从石拱桥上走下。
夜已经深了,路上不见行人,河水哗哗流动的声音清晰入耳。黑色的夜幕下,远处的路灯撑起一片昏黄的光亮。路灯下那个身影,除了哑巴还能是谁?
走近了。哑巴背对我们,弓身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剥着花生,双腿张开,面前放着一个竹筐。他穿着褪色的汗衫和短裤,身子在夜风里微微晃动,脑袋耷拉着,快要埋进身前的筐里。
在一片黑暗中,他独占一片光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又仿佛被世界遗忘。
“喀嗒、喀嗒。”
他默默剥着花生,直到听见脚步声才停下手,偏过头来。看见我们,他的脸上马上露出了那标志性的笑容,我却捕捉到他眼底一丝还未逃掉的落寞。
打过招呼,我们走出去不远,剥花生的声音又在身后有节奏地响起。
“喀嗒、喀嗒。”
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剥花生?他为什么是一个人?他的老婆和孩子是不是已经进入了安稳的梦乡?一个人独处时,他会想些什么?
这样黑的夜里,他会不会害怕?
五
哑巴也许并不像我原本想的那样简单,他的身躯里藏有不为人所知的孤独。我产生了了解他的渴望,然而无果。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被我渐渐淡忘。
几天前,我又想起了这个人,才发觉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他了,只知道他的儿子娶了媳妇,他也翻盖了自家的房子。哑巴的生活是不是轻松些了?
饭桌上,我询问了母亲,开口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不就是哑巴吗?我却说不出口,于是就问,那谁谁谁的老公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轻松地回答,啊,他呀,还是那样啊,一天干到晚。说了些他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她末了不忘提的那一句——
“他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