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厅里,三个脸色凝重的男人坐着一言不发。沉默使空气更加紧张而险恶。因为昨夜设想好的计划,都被守门的日本宪兵破坏了。钱万兴由于过度紧张,显得神情憔悴,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我们昨天千算万算,就没有算到,今天一早他们会派日本宪兵来站岗。这无疑使撤离增加了极大的困难,你们两位对此有何高见?”
崔士雄是经过战场千军万马拼杀出来的人,他并不怕这几个日本兵,但面临这个新情况,如何能确保钱万兴夫妇平安撤离是个大问题。他思索着,额上皱起几条深深的抬头纹,加上嘴角旁两道狰狞纹,使他的神情看起来阴郁而冷酷。崔士雄语气冷峻地说:“今天突然派日本兵到门口来站岗,说明形势十分危急,他们步步紧逼,看来距离再次逮捕,已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决不能坐而待毙,仍然用看牙病的理由闯出大门去,我估计日本兵现在还不至于朝我们开枪!”三宝年轻气盛,他坐在那里,两手不停地在自己那条布裤上搓,心里的焦急,使全身血液奔腾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颈项上血管怒张。他等崔士雄说完,就立即站起来,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射出急切勇武的光芒说:“我同意崔先生的意见,现在是九死一生的关键时刻,如果失去这最后的机会,他们下午就有可能来抓人了!”钱万兴沉吟片刻,一咬牙就同意这冒险的闯关计划。
大家吃过早饭,立即行动:宝花打扮成兰娣的模样,崔士雄事先钻进汽车的后备箱,兰娣躺在后座的车板上,钱万兴和化装成兰娣的宝花坐在汽车的后座,旁边还放着一只装有五十根金条的小皮箱。三宝驾驶汽车向大门口驶去。
谁知车到大门,四个日本兵竟横眉竖目,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来阻止汽车通行,他们不懂中国话,只是龇牙咧嘴吼叫着,并凶狠地来拉那车门,敲着后备箱要检查。钱万兴见情况不好,如果他们砸坏车门和后备箱,则崔士雄和兰娣就暴露无遗,一场灾难就在眼前,于是他立即叫三宝倒车回去。那几个日本兵见汽车开回,也就不来干扰。
这次闯关失败,使大家忧心如焚。钱万兴在惊扰之下,牙痛突然又发作起来,痛得扭歪着嘴脸蜷缩在沙发里呻吟。宝花急得脸色煞白,崔士雄焦躁得蹬着脚在屋里乱转,三宝在一旁愁眉苦脸,抓耳挠腮,兰娣跳着脚骂道:“这几个日本王八蛋不讲理,是一批吃粪不吃饭的屎壳郎,我这就去找他们当官的说理,难道他也是个畜生?”
兰娣一句“去找当官的说理”提醒宝花,立即回房找出记事本,上面记载着花谷的电话号码。她拨通电话,对面传来花谷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平日娴雅文静的宝花这时怒火中烧,不顾一切对着话筒哭骂说:“花谷,你太仗势欺人了,说话不讲信用!那天你不是亲口对我说,不派卫兵来监视钱府的吗?可是你当天就派来监视车,还窃听了我家电话,今天你又派宪兵来守门!我丈夫这两天牙病发作,实在受不了,今天要去看医生,那几个兵就不肯放行。你们不是无罪释放他吗?为什么还把他当犯人一样看待呢?你如果不肯放他去医院看病,那我马上就一头撞死在大门前,你就来收尸吧!”宝花说完就对着电话筒嚎啕大哭起来。电话那边传来花谷急切的声音:“哦,不要,宝花不要!你的冷静听我说,我也为维护我的权利呀?我怕你的跑掉怎么办呢?看病问题好办,我马上请春贺君带医生去。我的现在公务很忙,就这样吧!”他不等宝花回答就挂上电话。宝花放下电话,心里火烧火燎般着急,赶来安慰丈夫,但不知花谷所讲是否兑现,所以她也不敢告诉众人。”
大家都在起居室围着钱万兴七嘴八舌的劝解,忽见王老头一脸惊慌奔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宝夫人,不……不好了,进来两个……日本军官来抓钱爷了,你们快躲躲……”兰娣眼尖,认出从大门进来的是春贺,就说:“大家不要慌,是春贺少佐来了,我去应付。崔先生你去化妆室躲一躲,啊呀,宝花姐,你快去换衣服呀……”兰娣一边说,一边用手推着她快走。这时宝花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已经装成兰娣的穿着打扮,赶紧进了卫生间,崔士雄没有躲藏,他觉得一个大男人躲到太太的化妆室去,成何体统!如果来抓钱爷,自己就躲不过,他就扶起钱万兴进了卧室。
这时,春贺已来到花厅的小院前,他高声叫道:“宝夫人,春贺奉将军之命来见您,”兰娣连忙迎到院子里含笑说:“哦,是春贺先生呀,宝夫人去换衣服就来见您,”说着将两人让到起居室,倒茶敬烟招待。宝花匆匆换衣洗脸,重梳了头发出来对丈夫说:“你们不要惊慌,我刚才打电话给花谷中将请求帮助,估计是他派人来了,我去看看再说。”钱万兴听后不由松了一口气,感叹说:“唉……想不到这花谷倒还有点人情味!”
春贺见宝花从卧室出来,她身着一袭深蓝色丝绒紧身长旗袍,外罩紫罗兰色直襟毛绒短外套,颈项处挂着一条晶亮闪烁的珠钻项链,不施脂粉,清瘦苍白,但她天生丽质,仍然似一枝清丽素雅、风韵绝世的蝴蝶兰。春贺心中一动,不竟对宝花产生一种爱恋和敬意。他在花谷身边工作多年,见过不少花谷的女人,宝花却是第一个有自尊、有个性、敢于对花谷直着腰,理直气壮说话的女人,可惜在皇军的刺刀下,她还是难逃将军设下的天罗地网!那军医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他在旁边眯起一对老鼠眼,也在盯着宝花死看。春贺收摄心神,站得笔挺,装得一本正经对宝花说:“我奉花谷将军之命,请来军医百步少尉为钱先生治牙病。”宝花礼貌地一弯腰说:“多谢花谷将军,多谢两位长官关心,我丈夫在卧室,两位长官请!”
春贺和百步随着宝花走进卧室,他俩被这间西欧式的奢华、大气、典雅的房间镇住了。钱万兴睡在气派非凡的大床上。这是有四根帷柱支撑起来的床,帷柱上是精致复杂的雕刻,床上方向四周覆盖着丝绸和翼纱,床头板也是精致美丽的雕塑,有闪闪发光的黄铜栏杆镶嵌着,真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这时春贺体会到,钱万兴过着帝王一般的奢华生活,拥抱如花似玉娇妻,可惜顷刻间这一切都要随风逝去!但他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同情和怜悯,心中反而涌起嫉妒和仇恨。“他活得太舒服了,应该让他掉入十八层地狱!”他僵硬着脸,示意百步军医给钱万兴诊治,并希望钱万兴没有病情,“将来他再抓进宪兵队时,要亲自抽他十八个耳括子!”
军医打开医疗箱,戴上塑胶手套,拿了检查器械,叫崔士雄帮助打着手电筒,果然看见在一颗蛀牙处牙龈红肿有化脓的症状,由于炎症严重就不能拔牙,只能保守治疗,消炎处理。军医立即给他打了消炎针,还给一些消炎止痛的药。他用日文对春贺说:“发炎很严重,如果炎症控制不了,可能还会发高烧,那得送医院做切开引流排脓处理,否则,细菌进入血液就有生命危险。”
诊治完毕,宝花一再道谢,并殷勤送客至大门外,回到卧室,钱万兴告诉大家,刚才他听到军医说的一番话。大家心里更是担心,到医院去看病的心情更加迫切。
有哲人说:“大智慧不是善于识破诡计,而是识破了却让对方感到还像蒙在鼓里。”由于宝花的睿智,她不仅因此追回了被盛伯义诈骗去的钱财,而且将这笔财产变成绞索,套到他的脖子上,借日本人之手锄奸。
盛伯义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拿到这笔巨财后,在激动、兴奋一阵之后,隐约感到有点不对劲,总有一种不真实,不踏实的感觉。一夜乱梦颠倒,不是哭醒,就是吓醒。他从半夜三点钟惊醒后,两眼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听着淅沥沥的雨声,一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还没有一点要入睡的样子。他记起小时候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世界上太理想,太容易得到的钱,往往是最不安全的钱。西方有句谚语‘好得难以置信的东西,都不是真实的。’自己用七十根金条,换来钱万兴五百根金条的资产,这样的幸运只有在《天方夜谭》的故事里才有。”如此一想,就觉得这事办得有点玄乎,但毛病出在哪里?却又捉摸不出来。他再细细的推敲:“钱万兴说的要卖这批产业的理由很实在,很充分呀,而且自己向花谷的检举揭发也不可能泄密,这从他们夫妻俩对我真诚、热情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的,所以绝没有害我之心!” “这是日本皇军的物资政策带来的机会,而自己正好乘着这个东风捞到这笔横财!” 这样一想又觉得这事办得合情合理。他想来想去倒是想到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办妥:“这次交易虽拿到钥匙和契约,但正规的土地、房屋的证件还未拿到手,现在虽然汇丰银行的原件一时拿不来,在律师事务所里的副本一定要尽快拿到,这才符合法律的凭证。说不定过了几天,钱万兴的心情好起来,又想当老板时,就要大大的懊悔了。”他想到这里就睡不住了,立刻翻身坐起,急着穿衣梳洗,想到钱府去找钱万兴要地契。刚拎起电话通知备车时,忽又觉得不妥,如果自己追得太紧,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他犹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书房里团团转,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
一直挨到十一点钟,他突然接到春贺打来的电话,说是传达花谷的意见,要他“午饭后立即去钱府,名义上是探病慰问,实际是看守监视,不让钱万兴和宝花逃跑。这次任务要坚持到今天傍晚,花谷将军派车来接宝花时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