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第一夜,半宿不能入眠,内心突然有个声音:“我不想待在北京。”听了一惊,仔细辨认声音的源头。
扳扳手指,来京已十年,想到十年前,也是年后来到。好友平一大早坐公交到西客站接我,二月初仍透着寒气的北京城,以及她身上如裹粽子的长棉袄,成了对这座城市的最初印象。当时行李托朋友从广州寄来,秃楞楞的两个编织袋,就是我全部的家当。而今,一想到离开,书柜上一两千册书就叫我舍不得。
为什么会突然有离开的念头?我自己都非常诧异,但夜深人静的心声往往真实过白日的诸多言语。我想,那更多是说告别过去十年的生活。
想到齐豫所唱的《梦》,几年前听出的是一句:“还似梦中随梦境”,前几日在家忽然念及这首歌,再听,印心的却是另一句:“无所求心普空寂。”
这个“无所求心”叫我楞了半晌,顶着二月下旬南方的好太阳,孤坐家门口,心尖尖被勾动,几滴眼泪也涌出来。印象里,是几岁时的我,不知为何对着白花花的太阳,一抹世事惘然的感触浮现,也许是家门口路过化缘的僧人,也许是外公牵着眼睛快瞎的外婆寻医访药的身影,尚年幼的我似乎触摸到“世事如梦”的质地。
过年,有好几夜,躺在被窝里即泪如雨下,不管我懂不懂,腹中有个悲泣的小孩将深井中的水倒抽而泄,我极力压抑着声音,怕隔房已睡的父母听见。回到家,家人邻里都说我瘦了许多,我只道是练瑜伽的缘故,但心里非常明白是过去一年,身心各种调整放掉了一些臃赘,那许多个只能瘫倒度过的时日,也只有自己陪伴自己。
“养这个女儿,你们倒冒么劳神。“有几次,邻居忽然将话题转向我,对我的父母说,也有人比划着,她嫁过来当媳妇时,我才两三岁,“这么高,扎两个揪揪辫。”我记起的是一张照片上,穿着菱格毛衣和粉红色喇叭裤的小孩,头发黄黄的,脑袋圆圆,眼睛倒很晶亮。不觉,我也三十三岁了。
送我去搭火车的弟弟,在驾驶室也曾感叹:“我也快三十了”,我似有些惊觉,他早已不是那个瘦而腼腆的男孩子。
昨天是元宵节,也是需要祭拜祖人的正月十五,家里下了点小雨,雨后临近菜园地的坟地倒有些“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气氛,但那一片错落的坟岗两面筑起墙,一些旧坟已迁往别处。我望一望附近的菜园地,一畦一畦的菜地倒还有,但再远一些,排溃站和高耸的楼盘也清晰可见,据说这剩余的土地不久也会被收征。村子仍是过去的村子,但一栋栋修得空阔却多半无人住宿的楼房,早已取代了过去的绿树,砖房,小池塘。一道道痕迹都在诉说,今昔已别。
自家的后院也扩建成带顶棚的简易房,妈妈喜欢它开阔的空间,坚持将餐桌从主屋餐厅挪过来,有时夜里几个人围桌而坐,周围似一片岑寂,但当时情景不知怎的,叫我想到原始人在山洞讲起故事,而周围的旷野落入漆黑的夜色。有几天,连绵的雨,雨来得急时,咚咚砸在屋棚,竟有野外听雨,寻得一宽敞遮雨棚的零落感,有意境,也有几分荒凉感。而许多个下午和晚上,饭菜撤下桌,即有几位邻人围桌打起扑克,逐渐还会吸引围观者。
也许是从小见妈妈打牌而生的抵触感,我很少围观,有时看一截截时光就被如此度过,有些叹息,外面的世界如条条闪烁的信息,纷繁地变化,属于这个村庄的游戏似乎几十年也未曾改变,而且仍会吸纳一拨拨年轻人续旧扬新,有时,我也自责,沉迷于文字游戏与沉迷于麻将扑克,相去有多远,我又有什么资格说道别人?!这么想想,心也能松开一些。
但有一晚,楼下耍扑克的喧嚷声与咚咚雨声混杂,我窝在楼上看《苏东坡传》,在难得的一点安宁空间里,静静深入千年前的时空,一位士大夫流落民间,自喜渐不为人识,那一句“倚杖听江声”,将我醉回念中学读此句的时空,那所谓的江声就在家几百米之外,即刻,雨声成为帘幕,窗帘和村庄一堵堵墙,成为更深沉的帘幕,遮住了江声和轮船鸣航声。我读着读着,俨然是当年醉心于书的少女,没有时间的流逝,没有一切的阻隔,惟有夜,在书页间慢慢泛出了光华。
我就知道,还是要回归书,还是要写字,这是一个还未做完的梦。
2018.3.3 光谱的黄种子日
白巫师波
【绿野笔记】
虽然并不确定是否与《绿野仙踪》相关,但“绿野”这个意象在我心头浮动有时,会想到那些行走的日子,仿佛身边总有微燃的绿野,即使夜间行车,黑暗之中似乎也酝酿着即将冲突而出的绿光,隐约可见。
有许多年,我漫游在各式各样的土地,东西南北地生活,游历,留下的文字却并不多,但许多与文字相伴的时光,随手一拎,便有一截光华浮动。过去的时间,更多留给了诗与空无,那是与遥远的天空对话的发生,我想,我太依恋这位精神之父,却忘记脚下的大地,才是孕育我的母亲。
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渴望说话,说说那些大地上吹过的风,梦里的碎影,瞥见过的景象,突然会涌现的眼泪和总在胸膛跳跃的一团喜悦。所见所说未见得能确切描绘大地的形貌,但或许碎斑反光倒也更为自然,毕竟,这只是心灵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