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到翠微宫住下的第二十九天。宫变那天的喊杀声、易银甲上的鲜血一直是这二十多天来我梦中的场景。我从前怕黑,如今方知比黑更可怕的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噩梦。二十九天之前上早朝,总要五更起床,睡眠于我是珍贵之物,如今却再不想睡。
翠微宫能听到的只有鸟叫声和水流声,因为这里的宫人都不说话。我不知道是他们天生如此,还是被人刻意剥夺了说话的能力,一切我好奇的都无从得知,所有的问话如投石入海,怎么砸都收不到回应。
第三十天,我在观雨阁上睡着了,我似乎听到小时候贤妃娘娘养的小猫随身的铜铃声,易又要抓我去夫子那里背书了吗?我可得藏好……胸口上有什么东西压着我,睁开眼,是只通身雪白的小猫,它大大的双眼盯着我,脖子上有个小铜铃,“你从哪里来的?”我摸摸它的头,它似乎挺黏人,进一步往我怀里钻,“小家伙,你是宫人养的吗?”它继续一脸懵的看着我,真乐。
“言,它是我养的。”忙着逗猫,没留意雨阁内多了一个人,王朝新主!我一骨碌从软塌上下来,向他行跪拜之礼“不知圣上驾到,罪臣失礼”,他伸手欲将我扶起,却还是停在了那儿,“温言,免礼。”言语透露出不高兴,我是不是跪拜之礼练习得不够,有破绽?毕竟之前都是看别人对我行礼,现在换位,还是有一点点不习惯,但我必须尽量回想从前我的臣子在面对我时都是怎样行事言语的,免得进一步惹他不高兴。
“圣上的宠猫真有灵气,得圣上福泽,此地钟灵毓秀,连猫儿都长得好哈”我学着以前陈大人的腔调,给他说几句拍马好话,头却是埋得更低。
“温言!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人吗?”他上前蹲下捏住我的下颚,逼我与他对视,“你什么时候是这样的,不到一月你就要用谄媚来面对我?”我心里一阵委屈,但我不能透露出来,起码在他面前不能,强忍着把情绪压下去,回他一句“谢圣上提点,温言记下了。”我感觉眼睛里面有眼泪,赶紧闭上眼,深呼吸。他放开我,“起来吧,今天过来是问你要两样东西,同时送两样东西。”
我心中一阵纳闷,一个被夺了权一无所有王,还能给他什么?他从怀中拿出两份诏书,我打开一看,一份空白诏书,一份宫宴邀请。我问“圣上何意?”,他让我把王印给他,同时写上一份《传国诏》,他需要我出席明日宫宴,猫儿会陪我留在翠微宫。
连易不是武力逼宫夺权吗?为什么还要《传国诏》?用这一份诏书和我的出席把它美化为和平易权?没必要啊,只要权力在手,没人会在意他是用什么方式上位。怕史家批驳他的逼宫?更不可能,先王才是前朝叛将,他是前朝皇子,皇脉正统,他上位才是正义的……想不通。算了,随他吧,王印于我无用,能换这么一只可爱的猫儿跟着我也不错。
答应连易出席宫宴是我第二件后悔的事,一是我的身份尴尬,手中无权却要面对众臣;二是由身份引出的座位尴尬,主座为君,其余为臣,我这不君又不臣的坐哪儿?三是服饰尴尬,穿什么去?在翠微宫的第二十九日晚,我没做噩梦,但失眠了。
第三十日·宫宴
这应该是我此生参加过的耗时最长的宫宴,原以为吃顿饭,却想不到它包括了我和连易名义上的权力交接、连易的登基大典、对大臣的封赏……最后才是吃饭。没当多久王,就开始摆谱,我以前是不是也树立了不太好的“榜样”?
彼时春秋分、夏冬至我均会大宴群臣,隔日给大臣们放假,倒不是怕大臣们辛苦,是我早起太累……那时君臣祥和,又怎会料到连易暗中布局?看看今日宴席上的大臣们,除了今日封赏的四十多名寒门新贵,五分之三仍是我的旧臣。也是今天知道我朝人才济济,不似从前太师、少师所说的人才难觅,更无人举荐过寒门子弟。
我坐在连易右侧,自是能够全程将他们对新王的奉承看入眼中,而那些面对我时眼神的闪避、笑容的僵硬我也一一漠然置之,对于那些旧臣来说,上位者是谁又真的重要么,保得乌纱帽,谁做皇帝都一样。所以,权力又有何可贵?
我的境遇,只怕也比当年的连易好太多,他从尊贵的皇子跌入连仆役都不如的境地时,仅仅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而他受了多少那些贵族子弟们的欺侮,我所见只怕是他所承受的十分之一,多少次把他护在身后,都总有疏漏,直到他让我帮他加入军籍……
我理解那些伤害连易的人源于人性的弱点,它会让人忍不住去踩踏弱小,把弱小踩入泥里,甚至乐于见到从高处往下跌到谷底的人,同样愿意为之投入自己的掌声与踩踏。我理解,但不代表能够容忍,我上位后惩治了一批人,他们今日对我的嘲笑我自然也都明了,原以为会在宫宴上继续上演的受辱场景,却不想在连易到来之后,拉我与他并席而被化解,虽然我看到他们眼中的惊诧、不甘与不解。今日,我感激连易。
宫宴回宫,他与我并行一路,此时再无三十日前的紧张对立,我知他野心却也懂了他的苦心,翠微宫应当是他早就为我挑选好的避风港。他不是一个好杀戮的人,听到太师和少师以及对我的族人只是做了关押处理,我也感激他。其实今日种种让我明白,他一定是一位出色的皇帝。
易一直比我坦荡,试问,如果不是他武力逼宫,我是否会愿意主动放下我手中的权力?
不会。
我宁愿一直活在畏惧中,也不愿意主动放下。如今,却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