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童话作家小川未明有一篇童话名叫《羽衣》,在日本,有的妈妈在衣柜里藏着一对翅膀,一旦穿上翅膀,就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生活的残酷在于,父母与子女,必然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别离。小川未明虽然是童话作家,但是笔下却常常流露出孤独与渴望,结局也偏向消极。
相对的,我却偏爱着中式的温暖:每一位母亲,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但是有一天,她却心甘情愿地脱下羽衣,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甚至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母爱是什么样的,母亲又是什么样的?
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张晓风的散文《母亲的羽衣》
母亲的羽衣
作者:张晓风
①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红红的眼睛。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得发疼:"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你说呢?""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②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每一位母亲,都曾经是小女儿,因为成为了母亲,所以锁住了自己的羽衣)
③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伺着母亲。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有翅的什么。
④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暴晒。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⑤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莱,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卡,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边整理,一面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⑥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推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的深情凝重。
⑦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总是带她上街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浆(母亲总是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听她说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她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我的母亲,也曾是外公疼爱的小女儿,她有那么多美丽的,诗意的物件,却在成为母亲后全都锁在箱子里;她曾喝过那么高档的食物,在成为母亲后却总是吃剩菜和“擦锅饭”……)
⑧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伺着什么?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页页细味的那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阕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是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或是在我动容地托往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大字典里的干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的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⑨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吗?为什么那小女孩地问道:"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我不是一个和千万母亲一样安分的母亲吗?我不是把属于女孩的羽衣收藏得极为秘密吗?我在什么时候泄漏了自己呢?在我的书桌底下放着一个被人弃置的木质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一幅画,那真该是一幅庄严的,那样承受过万万千千生活的刀痕和凿印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也没有把它挂出来……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而那小女孩,是凭什么神秘的直觉,竟然会问我:“妈妈?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⑩我掰开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对她说:“是的,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时候,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个小小的仙女!”
⑪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不是,妈妈不是仙女,你快睡觉。”
⑫“真的?”
⑬“真的!”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睁开。
⑭“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⑮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她睡着了。
⑯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约也回到云间去睡了。
⑰风睡了,鸟睡了,连夜也睡了。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但是,每一个女儿,她也是细腻的,多情的,在母亲无意识的小细节中,她也发现,她的母亲,曾经是一位美丽无忧的仙女……
当然,在提倡女性独立,追求自我解放和个性的今天,这篇文章仿佛不那么“应景”:女人,首先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然后才能去扮演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女儿的角色。
在条件相对优渥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们,不能理解为什么母亲要去吃剩菜,擦锅饭,不理解为什么成为母亲以后就不再是“自己”,有时代发展的原因,也有个性觉醒的原因。但是文字的魅力在于,如何让未经此情此景的人们,能够设身处地感受与接纳,这才是“理解”所在。这也是作为语文老师,要着力帮助孩子们去体会,去提升的地方。
很多年前,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说,读书,不仅要比其后,更要比其前。如此,方才不会陷入个人主义的偏执,对世情人情,也能抱有更多的宽容之心。而宽容的前提,正是“理解”。
愿我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