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天赐的使命,我的心里已深深烙下“它们”的故事。
骑着那辆熟悉的自行车,奔驰在爬满历史痕迹的砖石上,天上明亮又皎洁如水的月亮,洒向人间的角落。
地上一洼洼水坑,映着周围建筑的轮廓,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一涟涟蓝漪。
在这如同镜子的水洼里,在自行车轮辗过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这世间最澄澈的眼睛,是静静站在昏暗的路灯下,一位老奶奶的眼睛。
在这一闪而过的一刻,那怜悯、温情到一汪清水的眼睛看穿了世间的生息,正以惊人的速度想要挽留世间的挂念。
这一整天,我都无法忘记那超越时光的眼神……
我的每一天都很平凡,爸爸妈妈经常上夜班,有时候连着一夜都不会回来。我按时去补习班,上兴趣班,去公园看书……在这个假期的日子里我的生活依然丰富。
直到晚上,我照常无误的回家,这一路上我没有再见到那个人。到了小区门口,一阵抱怨与争吵的声音吸引了我,好像是因为小区的门突然打不开了,总有一些人不愿等待就把电话打到物业那里。我也知道消息就会怪罪到保安大爷的头上,说自他接了班,门就打不开,不知是门的问题,还是大爷的问题。
看着保安满脸通红,皱着眉用手来回比划的模样,我感觉保安大爷是个好人。
没过一会儿天气转凉了,原先的那阵风也没有了。我静静等着,那门突然亮了起来,着了魔似的移动着打开,门口围观的人也在唏嘘中散开。
物业的人见此状况,看了看大爷,又看了看门,挠着头说道:“我还没叫人来修呢,这今儿中元节那还真是邪。”
我重新骑上自行车进了小区,刚进去没多久,一种异样的感受绕着我将我团团围住。我停下车来,双脚支撑着地面,微微前倾在把手上,又看着眼前的景物甩了甩头。
“怎么回事?我没生什么病啊。”我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这种细腻的情感如同剥丝抽茧一样,软绵绵的冲击着我的心,一种独特的感受把持着我,使我不得不回头看去。
这绝对不是我的本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我的心思与情感。由于数不清的钉子相连缠绕在一起。
我扭头看去,在那个恢复正常的小区门外,在湿润空气与纷至沓来的蓝色发光蝴蝶的照耀下。
我看到了——百鬼夜行。
他们穿的有的崭新,有的破旧,有的烂到多种颜色的布条飘来飘去,穿插在那些带有各种颜色刺绣的,鲜明的人的衣间。他们人人手持一个红色灯笼,与之中的蓝色蝴蝶交错,吸引着它们的沓来,挥洒出星点蓝色粉末的微光,我看到了他们额间都有银白色的圆形光点。
每个人的光点都以最小的光亮组成如梦如幻的光带,轻柔的浮在湿润的空气之中。
他们在低吟,他们在无声的咆哮,他们在诉说着什么,在诉说什么?要与谁诉说?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从车上下来,缓缓走到门的正中间,凝视着这一切,倾听他们的低吟。
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可我怎么也醒不来。当我走到他们之中,才清楚的看到原来他们的眼眶里都含有泪水。他们为我开出一条路,随着我的走动,凝视着我。
“你们都是什么人?”我问。
一位身穿红色绸缎衣服的人说:“我们都是不眠之人。”
一位头发凌乱的女孩说:“我们是游走在人间的亡魂。”
一位神情忧伤的阿姨说:“我们都是意难平之人。”
一位眼睛无比澄澈的老奶奶:“我们都是无法长暝之人。”……
听了这些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看到我,我又怎么能看到他们,我是以什么身份来到他们身边的,或许我被困到了“不眠之地”……
穿过人群,我的眼前少了许多刺眼的红光,只有一两只蓝蝴蝶伏在我的肩头。
有四个人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老奶奶。她提着灯笼,抬起手来照亮我的脸,我不禁闭上眼睛用手挡着。他笑了几声,把灯笼放下,笑盈盈的招呼着我:“小姑娘,你能带我去找家人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还是一样的清澈,真的很像一双少女的眼睛。
“你们的家在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帮不了你们。”我有些沮丧的回答,但也可以换句话说,我并不想帮他们。谁会为不寻常的自然法则买单?我真的不想帮这几个自称为亡魂的陌生人。
虽然我觉得我说的已经带有攻击性了,但他却没有退缩,反而坐在我旁边伸手指了指小区说:“那,这个小区就是我的家。”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奶奶把手放下,看向了我,“我们都不敢前往,只是因为那是通往幸福的道路,是生与死的距离。我们每天走着亡魂的生活,不敢许诺,不敢违背……即为生死。”
老奶奶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们都在等一个人,等到一个人的出现,那个人一定是可以帮我们的人,一定是可以看到我们这些执念的亡魂。”
“所以那个人就是我?”我有些惊奇。
奶奶没有说话,笑着弯起眼点点头。他身后的那三个人都上前去,有一个面容稚嫩的小女孩扒着我的胳膊:“可我们都忘了家具体在哪里,我们不记得回家的路,不知道往哪儿走。只知道我们我们四个家都在这个小区……在这里的某个小方盒里。”
“那记得对你们重要的人的名字吗?”我看着他们问。
除了里面站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其他人纷纷摇摇头。
我又瞬间有了不想帮助他们的念头,但还是努力想了一番说:“那你们还记得有什么象征的东西吗?”
他们没有再摇头,但也没说一句话。但过了一会儿,那个沉默好一会儿的男人开口道:“我的孩子会在楼下草地上玩积木,可能可以看到他。”
“好,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一直坐在地上拨弄泥土的男孩儿顿了顿,扬起脸看了看众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崔祝瑞”
我瞬间注意到了他,他好像对我有意见,不,他好像对所有人都有意见。我不知道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能让他宁愿成为琉璃在世界意难平的亡魂,也不愿去永远长眠。他会对我说出内心的秘密吗?我不敢肯定。
老奶奶说:“我叫冯兰。”
男人说:“张世宇。”
小女孩眨眨眼:“艾雁”
这可太好了,我又重拾了信心,他们至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我笑着走到那个沉默的男人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是把他吓了一激灵,他反应过来后憨憨的挠挠头,问我:“怎么了?”
我看着他举措不安的表情,轻声问:“不是要我帮你找家吗?能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只见他的眼神恍惚了几下,从内之外流露出一种微乎其微的可怜气息。再加上那皎白的月光,凄凉的道路,树叶“沙沙”的响动。这种气息更加浓烈了,我看到他泛出的泪,他是不甘吗?是很想哭吗?
我静静等待着,等待他内心一层层抽丝剥茧,把自己的人生诉说给我听。没过一会,他或许想通了,果然那原来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吐露出一句话:“我从未感受到幸福。”
“为什么呢?”我选用问答的形式让他说出来不愿回忆的一生。
“我已经死亡一年多了,在十年前,我和我的妻子住在一个破旧的出租房里。那里破的简直收拾不好,总有几只老鼠是不是打碎几个碗,咬坏一节沙发。你知道的,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拥有一个温馨的属于自己的小家。”这个男人说话的语速很慢,他似乎很谨慎,小心翼翼的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我安静的倾听着,他继续说:“直到我的儿子出生了,我决定一定要买一套房子,不是潮湿的,不是阴暗的,是那种四面都白白净净的温暖的小房,我……”他说着说着突然哽咽了,我就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的安抚着。
男人用手使劲擦掉眼泪,但眼角还是红红的,他的嘴唇有些颤抖。但还是继续讲着:“我每天干三份工作,早上去摆摊卖袜子,到点了去送外卖,等下班了就去干代驾。我每天都好累,我的妻子怀着孕也忘不了摆摊卖饼。真的很让人心疼,就这样不知道干了多少年,可能有六七年吧。我的儿子在三年前出生,在他三岁时我们搬了家。搬到了这里,阳光通透的家。”
“那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从没感受到幸福。”男人惆怅地摇摇头:“一年前我在我儿子生日那天领着全家奔向幸福。那床是真的软,电视是真的大。那天我很开心,喝了很多酒,在一条小路的巷子里看到了一群嘴里叼着烟,肩上有许多纹身的三个大汉。他们在打一个女人,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怎么招的他们,但那女人太可怜了,我就见不得大男的去欺负一个女人。”
一只蝴蝶落在男人的肩膀,抖动着灵动的身躯,散落安抚灵魂的蓝色粉尘……
“我一时糊涂,酒劲还没过去。”男人失措的举起拳头,握紧的拳头好像又使他回到了那个令人难忘的情景,他说:“我赤手去打他们,那个女人趁乱跑掉了,我打的一个男的连连求饶,自己也流了很多血。可我觉得这是值得的,就在我胜利之后要走出那个巷子时。一个趴在地上的大汉竟然耍阴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把刀,不带一点犹豫的插进我的心脏。”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几乎占满了他的内心世界,我仔细的倾听着他的故事,听他讲那命运之刃插进心脏的绝望。
“我从来没有真正胜利过,就如同我从未也没有得到幸福。”他这次在仰起脸时,泪水已经沾满他的脸。他向我诉说了他的人生,他那不甘又残破的人生。
我的鼻头一酸,慌忙眨了眨眼,我承认我有些同情他了。那承接着幸福与希望的小船。就在他在停靠港湾的一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
其余三人都听的入神,都为他的死感到惋惜,老奶奶用怜悯的眼神看向他,轻轻叹了口气。小女孩儿也抓住男人布满老茧的手以表安慰。
这里的人何尝没有挂念,男人的要求很简单,只想再见见那个温馨的家,看看妻子儿子。这样的愿望我当然可以满足,就这样,我在这个夜晚提起红灯笼带着这些人去寻找“执念”。
这注定是一个长明之夜……
他的儿子喜欢玩积木,可这样黑的天,谁家的孩子会出来。确实,我们围着小区转了一圈,都没确定哪个是男人的家。我们都有些泄气了,就连男人也低下了头,任由夜风侵袭他的身体。就只有那个女孩一直笑盈盈的,蹦蹦跳跳的走在最前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凯旋了呢。
看着她欢快的模样,我被振奋了起来,我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很喜欢她无忧无虑,天真活泼的样子。
小区每隔一段路就会有一个暖色的灯,虽然不大亮,比不上街市上闪烁着的跳动的霓虹灯,却生根在人心底。
就在这柔软至心头的暖灯映照下,在一块不起眼的草坪之上,在绿草丛生的缝隙里,一颗泛着黄色光芒的积木,夺去了我们的目光。它就像星星在充满雾气的世界里,凭借与人的共频,焕发出自己如丝般轻柔的思绪。
“是积木,是它,我看到了。”男人的手不停的指着那积木,脸上无比喜悦的表情揪动着我们的心。我感受到了他的激动,他想要全世界知道知道他有了这个家。
他几乎是飞奔着上了楼,导致我有些跟不上,当他跑到一户人家的门前,抬手就要敲门。就在手快要碰到房门的时候,他的目光暗淡了下来,缓缓低下头。
几缕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用余光看着我,慌忙的收起了手。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是一个亡魂,一个不存在于人间的亡魂。不会有人回应他的,在这一点……我知道他又输了。我亲切的笑笑替他整理了衣襟,摆平身上的褶皱,转头敲响了房门。
门内传来了甜美的声音:“谁呀?”随之又是一阵脚步声,门被打开了。我们都看到了男人的妻子,她白净的脸上透着红润。一头散着的乌黑头发,卡着两个白色单调的发卡。
站在一旁的男人用手紧扣着门框,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心爱之人,他想上前去,想抱住她,抱住自己的爱人。然后倾尽自己一生来讲述插在玫瑰上的柴米油盐。
“我是物业的志愿者,今天中元节来慰问死者亲属的。”这是我所想到的最好的回答了,其实一想也的确合适。
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潦草的把挂在手上的水甩掉,又在运动裤上擦了擦,热情的欢迎我们进门坐坐。我应了下来,示意让奶奶他们留下,带着男人一个人进了属于他们的家。
一进门就看到屋里被妻子收拾的干净整洁。地板和桌子被擦的锃亮。一整个屋子是多么明亮白净,就如同这位妻子一样,给人无比纯洁的感受。在客厅,男人的儿子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疯狂动物城》。我冲着可爱的孩子笑了笑,坐在了沙发上。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但这时候我不得不战胜自己。就当我要开口时。妻子端来一杯水让我喝,我很高兴地把话咽进肚子里,有一些小小的侥幸。
妻子坐在我旁边,我抬头看了看男人,发现他一直温柔的看着妻子发呆,我轻咳两声才把他从自己的小世界里拉回。
只见他咬住下唇,弯着身子蹲下来,双手扶在沙发沿上,凑进了我的耳边说:“能不能问她,给川川买新衣服了没。”
我心中有了很多疑惑,这种平常在不能在意的问题却让我有了一种生死之间不该存在的隔阂。就是你已经死了,但仍能慰问人间冷暖。
“您的孩子叫川川吧。”我对妻子说。
她羞涩的点点头:“对,张看川。”
这名字确实好听,我觉得这孩子应该很像他的父亲,无论多么艰难,无论未来如何,定会开出一条繁华大路,一直绽放于至美山川。
“川川买新衣服了吗?”这句话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谁家志愿者会提出这么没有意义的问题,早知道就说些别的话做铺垫了。
但到底是为时已晚了,妻子看了我一会,便莫名的笑了。我到看出来了,这不同于之前的客笑,这次更发自内心。不得不说她笑起来很漂亮,整个眼睛眯成一条缝,给人一种细细流水般的感觉。她笑了一会便对我说:“你这话说的可真像孩子他爸。”
听到这,我也跟着笑了,悄悄地小心翼翼偏过头瞄了一眼男人,发现他也在笑。
在这黄色调的温馨小家,我成为一种链条,将生与死之间的羁绊和牵挂联系到一起,组织他们彼此拉扯,永不隔断。
妻子摸了摸川川的头,说:“买了,孩子长高了不少,以后得一年一买。”
……
在这个夜晚,我们聊了很多,谁都没提男人的事。妻子没有哭的落花流水,她一直都在笑,聊昨天都吃了什么饭,今天摆摊卖了多少钱……好像这个家的男主人只是外出了,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提着孩子最爱吃的小笼包。
我们要走了,我朝妻子和她的孩子摆摆手,示意不用她再送。她也没有执意,只给我了个亲切的笑。
轻轻把门关上之后,外面的那个奶奶和小女孩,都围上来问他是什么感受。有没有哭的鼻涕流下来,家里人都过得好不好……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他们谈笑,看着男人开心地向大家“交流心得”。忽然我的心一颤……我听到了屋内传来了低沉的哭泣声。
这个声音很小,但我确定是那妻子哭了,就在这一墙之隔的细小声音里。是啊,她怎会不在意,怎会不去回忆,那里是纠缠于一生的心结。
我带着这四个人回到楼下,扫视一圈想了想,这个男孩儿好像不愿意让人管他的事,我有些不敢贸然上前搭话。这个女孩实在太开朗了,什么也不着急的样子。于是我把目光放到了眼前这个衣衫有些破旧的老奶奶身上,是的,我愿帮助他。
“老奶奶,我能帮你什么吗?”我尊敬的问。
那站在我身边的男人也看向了老奶奶,他或许也很好奇。老奶奶用那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其实我无所谓的,这一生我也走够了,满足了。”
她虽这么回答,但我觉得她一定有事,就来自那月光下的怜悯世间万物的眼神。我微笑着说:“没关系的奶奶,人都会有执念的,不管多难,我都会尽力帮助你。”
其余的几个人,除了那个男孩一直在地上蹲着,小女孩和男人都说了好多安慰人的话。这或许就是情感的伟大吧。
老奶奶抿了抿嘴片,缓缓说道:“我已经死亡五年了,可能是我老了记性不好,摸了好久才走到这里。我这一生啊有注定要死的,其实死不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回想这一生是幸福的?是快乐的?是苦命的?”
老奶奶叹了一口气:“我是被支配的人生。”
“我根本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也没必要去找他们,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海边的渔民家。唉,在我这一生中我没上过几天学,识的字是借人家的字典看的,但我还是在十五六岁的时候选择逃离了,我想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可没想到这才是最残酷的。”他顿了顿,“我不懂什么社会,我就是想挣钱。但我只会买鱼,那些大企业的我根本不敢想。我路过那些高楼的时候经常会忍不住想那里住的会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不是都从北京的大学毕业的?吃的都是什么?会有很多海带吗?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我很想融入他们。”
我们几个都有很认真在听,最让我不理解的是那小女孩。她无论是干什么,那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星星一样。
老奶奶温柔的看着小女孩,接着说:“就在我流浪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说要我去他的公司工作。每天两百块钱呢,我跟着去了干了半年的保洁,一分钱都没得到。但那个人是我的恩人啊,他每天都会提供盒饭给我,还把公司的楼道让我住。”
看着她那干净如水的眼睛,我明白了什么,但我没有说。
她接着说:“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但他是公司的老板,就像我的养父母逼我买鱼一样,是不容反抗的。”
这难道就是她的思想吗?我的世界观被颠覆了,可再想想那样的她又怎会想到维护自己的利益。
“我半年没挣一分钱,直到他的公司倒闭了,我从生存的楼道出去,一直在公园睡着。那时的我已经被饿两天了,直到在广告栏里看到了一家生产流水线的工作。一路打听询问到了那里,那个老板对我很好,给了我很多钱,我没地方住,还把生产厂的一间库房让给了我。我很感激他,想跟着他干一辈子。”
奶奶叹气道:“可不尽人意,他在四十二岁的时候出了车祸。那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我痛惜这个父亲一样的人,养了我七年的人。他没有什么孩子,我就替他担起了整个大厂。因为我已经把他当我父亲了。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是在走投无路之下来到厂里的临时工,他干的很认真,长得也好看,我一下就喜欢上了他。后来是他先给我表的白,我就答应了。”
“我们……在了一起。”老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回想起年轻的爱情也会像个懵懂的少女一样轻轻低头笑,“后来结了婚,开了个卖商品的小店,我也把厂子给了老板的一个侄子手中。之后啊也没什么大事,因为我们一方的原因导致我们没有孩子,我定期去孤儿院和那些小朋友们一起玩游戏……这样的日子,太美好了,我这一生很寻常,到死都是寻常的。”
“这一生……”老奶奶顿了顿,“很幸福。”
她没有再说话,我们都安静地看着她,直到那个男人抬起了头:“所以,您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我?……”老奶奶慈祥地笑笑,“我这一生都是平凡的,虽然我很好骗。被保险公司骗过,别人欠钱不还,被养父母骗回家过,但也熬过头了呀。人生哪有那么多遗憾的,只要自己最重要的的人还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就是有意义的啊。我是自然老死的,死的时候已经是六十多岁了。我无法长眠的原因就是,还想见一见我的老伴儿。”
我听着也欣慰地笑了,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遗憾,你生在这个世界,离开的也是这个世界。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曲完了便走了。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呢?那也只有最重要的人吧,那个存在于自己一生中的,与自己携手度过的人,值得花费一生去回味的。
我转头看向小女孩,发现她已经拉着老奶奶的胳膊。欢快的催促着,我看着她的模样也不自觉的笑了。
谁不喜欢一个天真浪漫的孩子呢?
“好,这个忙我帮定了。”我挽住老奶奶的胳膊,小女孩也欢快地围着花坛蹦蹦跳跳。那男人也笑着看向角落的男孩,发现在路灯的照耀下,男孩站起身来,在那一成不变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欢意。
“老奶奶。”我重新看向她,“你家门口有什么象征的东西吗?”
“呃……”老奶奶想了想,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精神了起来,“我很喜欢太阳花,我们每年都会种太阳花,虽然我不在了,但他也一定会接着种的。”
话刚刚说完,她就走在前面,我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三个人,也一起跟了上去。
我们几个都异常激动,建立起生死之间的联系,让幸福重现,是多么开心的事。
“您慢点……”我馋着老奶奶往前走着,两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我手心的热量往她手上传递着。她冰冷的手机也可以那么温柔。
已经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她热烈的情绪,周围的风都奏响了凌冽的音乐,萦绕在我们耳边。
小女孩手上拿着一根半青半黄的树叶,用手指捏着转圈,树叶在她指间跳起了舞。
所谓太阳花颜色众多,随阳而开,随阳而落。只求一天朝夕甘露,微风细润。
太阳花这种东西,非常好种,没必要花多少心思。只是随手撒些种子就好,它就会开出各种各样的小花,每天随着太阳而开,随太阳而落。这或许就是向阳的花,没有太多奢求,只求平凡成长的太阳花。
在走到一栋单元房前时,老奶奶上前附身往地上看了看,是那一朵朵还是花骨朵的太阳花。随着风的吹动,微微颤动着自己的身躯,好像是在欢迎老奶奶的到来。老奶奶轻轻歪起了头,随后温柔的笑了。
这太阳花真是迷人,勾人的颜色要把全世界渲染,我看向老奶奶,她那额间的一点光亮,越发的像那阳光般颜色。
伴着月色,我把手放在老奶奶的肩膀上:“你感受到家的气息了吗?”
听见我这样说,老奶奶笑着的嘴缓缓闭上,用那清澈的眼睛看了看我。不知怎的我从那眼神中看出了忧伤。
“怎么了?”我轻声问。
他不再看我将头转向那开满太阳花的墙角,在往上看是那扇黑暗的窗儿。我也看向了那黑暗的窗儿,我们都看到了。
就在这时,老奶奶抿了抿嘴唇,迈着脚步向门口走去……
“咚咚。”干巴的两声敲门声响起,传到了我们每个人的耳朵里。
“咚咚。”老奶奶的泪划过脸庞,她带着百般思绪望向了我。
就在这一眼,我又看到了那挽留世间挂念的眼神。就在这两三声敲门声中,我明白了什么,也觉得老奶奶也明白了。那“黑暗的窗儿。”不会再敞亮,就像他老伴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可能就在我问出那句“你感受到家的气息了吗?”时,他那浮现出的忧伤已然是答案。
老奶奶感应出了,那死寂一般的——无人应答。
我们都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只看着老奶奶从台阶上下来,沉重的迈着脚步走来。
还未等我开口,老奶奶去挤出笑:“怪我,让他等太久了。”
看着她挤出来的眼尾纹,我伸出手抱住了她,想把独属于我的温暖传给她。但她的身躯依旧冰冷无比,这就像是没有温度的火,试图融化一块冰。
“他可能是等不及了,着急和你见面,长眠之后就能见面了。”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是啊。”老奶奶放开我,“长眠了就能见面了。”
……
在这个不眠之夜牵挂的长明终究伴着月亮的灯芯,一切归于落定。
我带着这些人找了个草坪休息,吹着晚风,我看向小女孩和那个不怎么说话的男孩。那小女孩抱着老奶奶的胳膊唱着歌,而那男孩一直低着头,我凑到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心事吗?”我问。
大家听到我说的话,都齐刷刷地看向男孩,我见这一幕不禁笑了出来,原来大家都好奇男孩的事。
可那男孩绝对听到我说的话了,但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点生气,天快亮了,到时候就不是中元节。如果不在今夜让他们都如愿,那就真愧对于自己。
男孩依旧低着头不说话,在他对面的男人说:“有什么是说不出口的?这里的哪个人不是有挂念?”
“哈。”男孩笑了一声,“我生前就没父母在县里的孤儿院,17岁就死了,我还有挂念吗?”
听他这么说,我确实没想到,难怪他性格那么怪,谁也不搭理的。
“我注定无法长眠的,先解决那小孩儿的事吧。”他随便指了指小女孩。
“哼!”小女孩翘起嘴,“我才不是小孩儿呢,我今年八岁了。”
说着她伸出手,比了个“八”的手势,男孩瞧着她的样子笑了笑。
我觉得要让那男孩说出心中的事来,有必要和他单独谈谈了。
因为他从小待在孤儿院,所以我尽量把话说的温柔些。
“你好,我记得你叫崔……”
“崔祝瑞。”男孩叹了口气,不耐烦的说,“你帮不了我的。”
“你在孤儿院有朋友吗?”我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自的问。
只见他想了好一会儿,说:“可以有。”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什么叫‘可以有’?那就是你自己不想交朋友吧。”
“不是。”他摇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呢?”
他抬头看向我:“朋友很多都被领养走了,我厌倦了一遍遍的结交新朋友。”
听到这话我就觉得我对话的出发点错了,这好像和他的执念没有什么关系。过了一会儿我发觉了什么问题,便问他:“你的执念是你的某个很重要的朋友吗?”
“不是。”他这次回答的很快。
“那……”我问出了一个他可能很抗拒的问题,“你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他死亡时才17岁。那样好的年华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这世上的?
我很温柔的问着每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吗?”
男孩微微皱起眉,抬起头以极小的声音说:“自杀的。”
“自杀的。”这个答案与我心中想的答案如出一辙,所以并没有感到多大意外。
可众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一些惊奇。如果我想的没错,他们之所以惊奇不仅仅是“自杀”这种死亡方式的惊奇,还有他是“自杀”却依旧不愿长眠的惊奇。
果然,那个男人说:“你应该不惧怕长眠呀?”
隔了好久从男孩口中发出一声冷笑,他慢慢抬起眸看向众人:“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只有一遍遍的孤独着,没有任何目的,这要我每天恐惧着。”
他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所以你是在害怕死亡?”我问。
“死亡的那一刻是怕的。”男孩说,“我死亡的瞬间,说实话,我后悔了。”
男孩仰起头,望向无尽的天空,盯着几颗微亮的星星:“我后悔自己从一开始就生而为人,一辈子没走出过那个院子。甚至到最后一刻才明白自己是个生命,却不明白……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才十八,关于生命的意义也没多少感悟。”
“这有什么难的。”老奶奶慈祥地看着男孩,“过好每一天就是生命的意义。”
男孩听后却摇摇头:“我们从何而来?又将去哪儿?没有人告诉我答案。可就在肉身与精神同时堙灭的时刻,就注定在‘未来’的长河里,一切归于净土时,渲染数代苍茫无际的星河之间。”
他说的话我认真感悟着,我觉得他的志向很远大,像是一个井底之蛙来影响整个种群存亡的梦想。
男人对男孩说:“那很像伟人才能做到的事。”
“是啊。”男孩笑了笑,“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在院内困其一生做不到那样的伟人,所以我就怕自己活着,又怕自己没在这世间留下任何痕迹,就死亡的空虚。”
“人生在这个世上总会有痕迹的。”我往他旁边挪挪,“你会感到风吹过你的每一寸肌肤,感受到土地雨水的清香。”
他发了会儿呆,开口道:“我不足以成为生命,之后说不定仍是无尽轮回,这世界从一开始就不该给予我这些。”
“可世界给予了你。”我说,“愿意和你共享风雨雪霜是因为你是一个生命。愿意和你共享春夏秋冬,也是因为你是生命。这是世界给予你的馈赠,给予的,来自生命的意义。”
我看他静静听着,良久没有说话。
便看着他的眼睛说:“因为你生而为人,是值得的。”
“那……”男孩看向我,“即使我一生无为匆匆而去,也值得吗?”
“你即选择了死亡,这一生终究是结束了,知道的含义要你自己去定义。但无论是值得与否,死亡的尽头何尝不是一种内心精神世界的新生。”
……
太阳在远方露出了一角,整个世界被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我向远方看去,蓝蝶在雾中滞停,远远的还可以望见小区门口,亡魂游动的身影,以及额间光亮凑成的光带。
我还是一圈这四个人,他们可见的光点变暗了,是象征着长明的安息……
时间要到了吗?太阳露出来了,这一夜终究结束了。我将目光转向那个小女孩,她似乎还是不着急,微笑看着我。
“艾雁。”我说出他的名字,心中不知怎的隐隐作痛,“告诉我,你的故事是什么?”
她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似的,缓缓站起身来向小区门口走去。我虽然知道这一夜结束了,但还是连忙追上去,我真的想帮助她,只差她一个人了,只有她不能长眠了。
但我追不上她,每一步都与他相隔几米,她明明是走着的,我怎么会追不上她?当我拼命跑向她时,身后的几个人也走着从我旁边经过。
“崔祝瑞!”我伸手想要抓住他,可他也好像听不到也看不到似的,自顾自的往前走。
我的手穿过他的身体,掀起一阵似真似幻的薄雾,余温还是冰凉的。
当我跟着他们来到小区门口时,外面仍然是熟悉的场景。那一群人掉转过头,向着太阳升起的远方行进。我走到他们队伍中间迅速寻找着小女孩的身影,我很对不起她。
穿过层层人群,在“百鬼夜行”之中,我与小女孩的目光对视。
“艾雁……”我跑向她,刚伸出手就又收了回来,“你还不能走,我一定要帮你。”
听了我的话,小女孩不再是不理不睬,反倒用有神的眼睛看着我。我们明明离得很近,但她更像是在“望”向我,中间隔着万丈深渊,茫茫人海。
“姐姐,如果我死了,请把我埋进海洋的深处,让我伴随流萤闪碟,注入新的骨髓,迎接新生的初阳。”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心中又一阵隐隐的痛,一直钻着心窝。
小女孩微笑着转过身,也就在转身的这一刻,众亡魂都提起红灯笼,迈出步子,继续向远方行进。
在蓝蝶与红灯笼的相互映照下,一群亡魂的光点越来越弱,最后消失在无尽的晨雾中。
一切都结束了,长明之夜结束了……
我转过身,沉重的走向小区,心不在焉地推上自行车回了家。我后悔自己没有帮到那小女孩,她已经是永远怀有执念。那八岁的女孩是那么单纯乐观,正是因为这样我的心才像针刺一样痛,不愿让她离开。
看向角落里桌子上的手机,我让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一切都结束了,永远都改变不了。我走过去拿起手机拨响了妈妈的电话,想问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可她没有接,我知道爸爸妈妈又是在加班,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习以为常。
于是我就想看看电视,得想个办法忘记昨晚发生的一切。当我坐在沙发上,伸手从茶几上取遥控器的时候,一张报告单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一张医院的报告单,我知道这是我的报告,在很早我就患有了骨癌,从此我就每天振奋不起了。爸爸妈妈也努力挣钱要治好我的病。我想知道这次检查的结果怎样,就拿着这份报告去找了我的主治医生。
在医院里我焦急的来回踱步,病情到底有没有好转一直困扰着我,像一团乱线撕扯着我的心。
差不多等了五分钟,主治医生推门进来示意让我坐下。
“医生,给你报告单。”我将单子递给他,“能和我说一下病情吗?”
医生表情凝重地接过单子:“我已经和你父母聊过了,这次的情况更复杂……”
……
我几乎是含着泪出来的,他说了很多,总的来说我只有半年的时间了……我的身体隐隐作痛。
在回家的路上,我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不停用手抹着泪。如果时间可以倒退,我真的很想回到十年前,那时的自己是那么活泼。那样的无忧无虑,那是没有恶病缠身,什么都是美好的。
我一头栽到床上,用枕头蒙着头呜咽的哭。哭累了便睡了过去。
梦里的我好像又回到了八岁那年,欢快的跑在阳光下,嗅着清新的树香。我挽着父母温热的胳膊,冲他们畅怀大笑
在醒来时一切烟消云散,梦中的喜悦顿时化为灰烬。情绪又被痛苦所笼罩,我艰难的走了起来,向窗外看去,才发现自己睡了一整天。
那么长的时间,可能是我不愿醒来吧。
不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后,我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便听到了客厅有走动的声音。是爸爸妈妈回来了,我心里冲破了一丝高兴。
“艾雁。”妈妈呼唤着我,“出来吃饭了。”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头一紧,目光涣散的看向房门,一种错位的幻觉在脑中浮现。
“艾雁?”我小声嘀咕着,后又低头轻轻笑了,“艾雁……哈哈,真正的艾雁早在八岁时死了。”
原来万物皆有定因,那个欢乐的艾雁早已死在十年前,我的快乐也停留在了十年前……一切不能倒退,更不能重来。
来自悠远的过去传来声音,如果说是小女孩,不如说是自己——
“我叫艾雁,我的执念就是我自己。”
一个十年前欢乐的艾雁,一个接受半年后死亡的艾雁,怎以相比?
可这都是同一副躯体,一个被神明宽恕,一个被命运审判。
伴着这种错位的思绪,我走到了客厅,妈妈坐在餐桌旁,招招手让我吃饭。
刚坐下来,爸爸从厨房出来,看了我良久,他们会是什么心情?
我是指关于只剩半年的事,这一次的晚餐异常安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吃着,我鼻头一酸,一滴泪从我眼眶滑落掉到了饭碗里。这是我彻底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落泪。
只觉得心痛、乱绕、交织、反复……
为什么命运的审判要降临在我头上,妈妈走到我身边抱住了我,她的身体很温暖,我像受惊一样紧紧抓住他身后的布料。
这样的感觉我很知足了,就像我从未得过骨癌那样,我想如果这是一个亡魂的躯体,那一定是了无挂念的。
我或许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了,为什么要终其一生来感悟?可能就在生命漏斗可视之时,死亡和活着的真正含义便都是期待新生。
我口中所说的新生从来不是无尽轮回,而是精神的脉络,灵魂深处的新生。是在你人生死亡的一瞬间,散布于世界你存在过的种子,在未来长河中生根、发芽、枯萎。
“我叫艾雁,我的执念就是我自己。”
每个人都会生老病死,我将这一切叫做“不逆的命”;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将生命叫做“灿烂的梦”;
每个人都会有离开的那天,当你对世界仍有挂念,我将这种挂念的思绪称为——“长明之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