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日本爱知县回国,李达康坐的是轮船。
因为没有直接到汉东的航线,李达康只能选择在上海下船,再在上海转乘火车到汉东——最近的一班车是明天的。
李达康在上海没有任何朋友,和他同在日本学习的同志已经坐车前往了别的城市,他想了想,也只得找了家旅店订了一夜。而看完新闻联播,在房间待得无聊,便决定一个人出去转转。
一般而言,李达康是宁愿待在家里宅的,在家可以看地图,看各类书籍,不比在外面闲逛有意思?当然也有例外,之前当副县长时,他就喜欢经常在县里走走搞调研,了解县里情况与县里各家各户的生活情况。
然而若非工作相关,他还是喜欢将自己埋在地图里,埋在书海里。
旅馆的房间里没有一本书,电视里播放的全是狗血言情剧,这就迫使他不得不出来走一走了。
上海是中国的一线城市,繁华程度当然可想而知,亮化工程也搞得相当不错,一座接着一座的大楼建筑,都亮着闪烁的灯光。单凭这一点,就比汉东好太多了。
别的不说,就说汉东的省会京州,一到夜里天就全黑了,只稀稀落落几座路灯,昏黄的光线很暗很暗。也因为如此,京州夜晚的犯罪率其实不低。
什么时候,汉东能够比肩、甚或超越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呢?
无论李达康到什么地方,总会下意识将汉东拿出来对比其优点缺点。
倒也不是存了比较的心思,他只是希望汉东能更好——就像这一次去日本,他也会下意识将中国拿出来对比其优点缺点。
他只是希望他的祖国能更好。
连走在路上都在思考工作的李达康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路边一家书店。
店里人少,各类书籍倒是不少,这让李达康颇为欣喜,走了一圈,他看见一架书柜上放着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
这本书李达康虽早就看过,但眼前这本,竟是英文原版。
只要是国外的著作,而李达康又能懂那一国的语言文字,他向来都有看原版的习惯。李达康心里高兴,正想伸手取书,忽然,他的一旁另有一个男人却先他一步将书拿到了手里。
李达康一愣,这不是什么热门的书籍,更别说还是英文原版,怎么会突然就有人跟自己抢呢?这样想着就侧头看去,那是一个穿运动装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五官端正英俊,拿着书就直接走向了收银台。
李达康无奈,只能在书架上寻找另一本。
没有另一本了。
至少李达康找不到另一本了。
他想了一想,干脆也走向了前台。
“请问,还有《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这本书的英文原版吗?”
正从钱包里掏钱准备付款的沙瑞金听见这个清亮的声音,转头一瞧,真巧,问话的人正是刚刚和他一起站在书架前的人。沙瑞金倏然回忆起,方才这位同志似乎也正伸出手想拿一本书。
只不过沙瑞金没有想到对方想拿的是这本书。
还是英文的,如今中国懂英文的可不多。
真巧,沙瑞金又这样想。
只可惜,沙瑞金虽看起来温和,但他的温和也仅限于外表,因此在听见店员那句“这位先生已经买了最后一本”这句话之后,他也只是抱歉地朝着李达康笑了一笑,完全没有将手里的书让给这个陌生人的意思。
李达康在心里叹口气,只能怪自己慢了一步。
他转身走出了书店。
长街上的霓虹灯依然那么明亮。
李达康又漫步十分钟,随后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打算回旅店早些休息,却被一声尖叫惊得他猛然抬起了头。
“有人偷我包!”那是一个学生打扮的年轻姑娘发出的尖叫。
再繁华的城市也会有犯罪发生。
一个人影往小巷子跑去。李达康见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当下便跑着追了上去。他的年纪还轻,体力本就不错,没一会儿就追到一条幽深小巷,追到了小偷的背后,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小偷的肩。
那小偷却忽然扭过了身,袖子里一把短刀直接李达康刺去。李达康文人出身,就算年轻能跑,也没学过任何格斗术,此时见着凶器愣了两秒,正要侧身避过,忽见对方身旁竟又出现一个人影,然后便是一声“哎呦”的大叫。
男人一只手拿着本书,另一只手擒住小偷的手腕,出腿往小偷膝盖一踢,那小偷当即趴在了地上。
这时候,男人才抬起头,冲着李达康一笑,“同志,你没事吧?”
太巧了。
李达康看着对面男人的相貌,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本书,笑着说了一声:“我没事,谢谢。”
话才落,远处一个年轻的只有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便风风火火跑到了他们面前,“政委,您真厉害!人已经抓到了!”
“归队后多练练长跑。”沙瑞金瞧了瞧那小伙子,语气倒是挺和气,“你觉得你今天的表现和你的体能合格吗?好了,报警吧。”
李达康一怔,关注点全集中在那声“政委”上面了。
原本是个军人?难怪身手不错?
二、
待到警察到来后,沙瑞金与李达康一起去派出所做了个笔录。
有警察夸起沙瑞金的擒拿术着实不错,沙瑞金倒是简单说了一句自己是部队当兵的,练过家子。李达康在旁不由笑了一笑,都“政委”了,还当兵呢?
离开派出所后,时间已是将近十一点。沙瑞金身边那年轻的小伙子急着回家见父母,于是派出所的大门口,只剩下沙瑞金和李达康两个人。
“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了。”李达康再次郑重道了一声,随后问,“你是部队里的?”
沙瑞金点点头,笑着说:“今天休假,出来转转,没想到还能认识个朋友。”
他看着面前的青年那一副单薄的身板,再想起对方刚才风风火火跑起来去追小偷的模样,心中是颇为佩服的。
李达康倒是怔住了。
这就算是朋友了?他平时生活中少言寡语,性格沉闷无趣,基本上没交过什么朋友,虽然愿意主动结交他的不少,但大都是看上他“赵立春最喜欢的秘书”的身份,他为避免人情烦恼,对这些友好暗示从来都是一概拒绝。今天,却是第一次有人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知道了怎样呢?上海某部队的政委还需要讨好汉东省的副县长吗?李达康想到这点,就没有了顾忌。再说,反正他明天便要离开上海,以后也不会再和这位新朋友见面了。
“你们部队里的,还看这书?”李达康到底是对沙瑞金手里的书念念不忘。
“部队里的就不能看这书了吗?谁规定的?”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却是漫无目的,向着有光明的方向,随意而行。
“我以为你们军人,该看些军事类的书籍。”
那些我也看的。沙瑞金本想如此回答,忽然想到什么,试探地问:“照这么说,那同志你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了?”
“嗯,公务员。”
对方一个政委都能说自己是当兵的,他之前也就当过一个副县长而已,本来也是公务员啊。
“那我就要说一说同志你了。”沙瑞金接着开口,脸上带着微笑,语气很亲切温和,“你们平时都是坐办公室的,又没有练过什么功夫,就这么一个人追上去,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见义勇为是好事,也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而且,这次不是万一,是真的遇到危险了。
“我要知道有同志你身手这么好的也跟着追去了,我肯定就不去了。”李达康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随后嘴里的话像豆子般吐出:
“可是,如果你没有追去,我没有追去,就让那小偷那么跑了不成啊?安全嘛固然重要,但要是人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安全,社会成了无道德的社会,也迟早会成为无秩序的社会,会乱套的。而且,谁说的公务员就是天天做办公室了?我在县里工作的时候,哪条山路我没有跑过?也就是我没想到那人手里有刀,不然抓他,我还是轻而易举的。”
他们走到黄浦江边,夜晚的江风吹过来,凉爽而畅快。
沙瑞金站在风里,看对面的青年,青年的眼睛很亮,语音也很亮,更锐利,仿佛军刀与军刀交锋的声音。
沙瑞金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书店里他便会对这个人的声音印象深刻了。
明明那么瘦而细的腰,青年却像是个战场上的军人,声音像军人,挺直的身体像军人。
沙瑞金觉得,青年还真是他所见过的公务员里的一个意外。
“同志,你平时跟你同事说话时也这样吗?”沙瑞金忍不住将微笑始终挂在脸上,突然问,“一口气说这么多?”
“觉得我脾气急,不好相处?”李达康扬起眉笑。
脾气急好像是有点,可相处却是很好相处的啊。沙瑞金这样想着便摇摇头,赶紧转移了话题:“你在崇明县工作?”
这是上海唯一的下辖县了。
“不是,我没在上海工作。”李达康的回答让沙瑞金意外,“组织送我去其他地方学习了一段时间,我才刚刚培训完毕,因为没有直接回汉东的船,所以只好由上海转车去汉东了,明天的火车。”
就这么一晚上的时间,竟然就能碰上一个的确挺聊得来的朋友,确实有缘。
“汉东?”沙瑞金眼睛一亮,“你是汉东人,京州的吗?”
“是汉东人,但老家不在京州,倒是在京州工作了好些年。”李达康看着沙瑞金的表情,笑问,“怎么,你对京州很感兴趣啊?”
“我有两个长辈,现在在京州工作,这些年一直在部队,不但没能有空去看看他们,连书信都没怎么给他们写。”
沙瑞金说话时望向了前方的黄浦江,月光倒入波涛之中,月色与水色混合在一起,涌起一层层的浪花,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而他的声音也不由有了些感叹。
李达康陪着他一起看江水。
而听着沙瑞金的话,李达康突如其来地便想起了自己还在老家的父母。他大学毕业以后留在了京州工作,后来去了某偏远小县做副县长,再被组织送往日本学习,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能回乡见父母一面,只能靠着书信联系。
也不知如今他们过得怎么样?
“你长辈住哪里?”李达康因为这一点愁绪而蓦地生起了善心,自告奋勇要做一回信使,“京州我熟,要不要我帮你带封信回去,也代你看看你长辈。”
沙瑞金的眼里有了笑意。
“这太麻烦你了吧?”
“诶,别矫情。”李达康最讨厌别人犹犹豫豫的性格,“你今天救了我,算我对你的感谢。”
沙瑞金不禁笑出了声。
为什么明明是好意,这个人说出的话却总会让大多数人感到不舒服?不过,这个大多数人倒不包括沙瑞金,他倒觉得对面青年的性格很合他的脾胃。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信我今晚回去写,明天交给你。”
三、
黄浦江畔的摩天大楼辉煌得璀璨,还有一座座霓虹灯闪烁,江风吹得人心情舒畅。李达康看着对岸灯火中的万国建筑群,忽觉上海的建筑规划,有许多是值得汉东借鉴的。
然而这个时代,没有多年后方便的网络,一搜便是满屏幕的图片。
李达康后悔自己没带相机,给这座城市多拍几张照。
他看着对岸的建筑时,因为心里怀揣着天地国家,眼睛里遂亮着光,比天上星星更明亮的光。沙瑞金歪着头打量他,只觉得对面青年此时眼神格外动人,忽然问:
“那我该怎么谢谢你?”
“谢什么?”李达康反问。
“谢你愿意给我当信使送信啊。”
“那也是我该先谢谢你在今天救了我。”
“同志,我是人民子弟兵,这种事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你干嘛要谢我?但你愿意给我当这个信使,就是你好心了。”沙瑞金想了想,扬起自己右手里拿着的书,“你之前在书店是不是想买这本书。”
沙瑞金不会将自己喜欢的书让给陌生人,但他愿意将自己喜欢的书让给朋友。
李达康犹豫了片刻。
他的确是真心想要这本书,可买书也是前来后到有顺序,他不能坏了这个顺序的规矩,于是摇摇头,他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总要给我一个谢谢你的机会。”沙瑞金不容李达康拒绝,“或者,你想要别的谢礼,你告诉我,我一定办到!”
哪有这样的?逼着对方必须接受谢意?李达康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人温和的外表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些霸道。
当了五年的秘书,李达康看人一向很准。
不过只要不涉及工作问题和原则问题,在生活中,李达康向来都很随意,也不喜欢与人争,因此他思考了会儿,说:“你有上海的照片吗?送我几张。”
“为什么想要这个?”
“你直说吧,你有没有?”
“有!既然同志你想要,我回去之后拿了,等明天送你!对了,你明天几点的车?”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沙瑞金与李达康约定好了时间,提前两个小时在车站大厅见面。
星夜之下,他们路上又接着聊了不少,彼此都觉很有共同话题,一直到沙瑞金送李达康到了旅店门口,李达康才微笑着说了一声:
“再见。”
“明天再见。”沙瑞金笑着回他。
到底是祖国好,才回国的李达康想,单说祖国的军人就足够优秀而热心。
回到自己住处的沙瑞金找出了纸笔,坐在窗户书桌边,开始写信。
他是标准的军人坐姿,挺拔而端正,写出的字则是大气规范,锋芒内敛。
“陈叔叔,王阿姨:
许久未与您们联系了,您们二老的身体可都还好?听说陈阳如今已经毕业,调去了北京工作,我还没有恭喜她。海子长高了吧?想起上一次我和陈阳、海子都在您们身边时的情景,岁月忽忽,一别经年,往事真令我格外怀念。
上回陈叔叔您托人给我带来的信里,不知是听谁所说,我在对越自卫反击战里受了伤——的确是有这事,但伤是小伤,无大碍,您和王阿姨不要怪我没有告诉您们。这事已过去了这么些年,还让您们为我担心,我实在是有愧。
因为不知道您们工作调任后的具体住址,所以一直不能给您们寄信,这封信则是我托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带给您们的,他也是在汉东的政府部门工作,应该能打听得到你们的住址。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与他短暂交流中,我相信他的人品,陈叔叔也不必担心他会因为我的关系而找您走后门办事。
另有,还未告诉您二老一件事,现在我早已不在广州军区工作,而调到了上海警备区。最近组织上找我谈话,还有两个月将考虑我的转业问题。其实我心里很想征求陈叔叔和阿姨的意见,但我也知道我今后的路得靠我自己走——”
写到这里,沙瑞金还有无数的话想说,无数的字想写,桌子上的电话却响了。
“喂。”他迅速接起。
一分钟之后,答了一声“是”的沙瑞金放下电话听筒,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他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归队。
写了一半的信,此时是不能再写了;与那位新朋友“明天再见”的约定也不能完成了。
沙瑞金收拾好东西,正打算出门,心中忽一动,随即转身在屋里里找出一本相册,快步跑了出去。
他在部队里,长跑从来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于是此刻没一会儿,他便迅速跑到了隔壁一栋楼的二楼,敲开一扇门。
“金子?”门里走出一个汉子,“这么晚了你干嘛呢?”
“你还有两天假期是不是?”沙瑞金开门见山问。
“是啊,怎么了?”
“帮我个忙。”沙瑞金直接把手里的相册塞到了战友的手中,“明天早上十一点之前,你到火车站大厅找一个人,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我有紧急任务要归队,这是答应送他的照片。因为时间很紧,这里面的照片我没有挑选,只有麻烦他自己把想要的照片选出来了。”
“行啊,只是……你让我找谁啊?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也不知道。”沙瑞金赶在战友发火之前立刻说,“但你可是我们最优秀的侦察兵啊,找个人还不容易吗?”
“算了算了,谁让你是我哥们。这里面的照片很要紧啊,一定要送到那人手里?”
“也不是要紧,我只是不想失信于人。”
四、
沙瑞金的战友在第二天一早直奔火车站大厅某告示牌的方向,这是沙瑞金在昨夜告诉他的具体地点。他用侦察兵的眼神在四周望了望,果然瞧见一个提着行李箱、似在等人的青年。
他很快走了过去,询问对方是否在昨晚与人约定在此见面?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将手里的相册给李达康递了过去,说:“金子有紧急任务要归队,不能来见你了,我是他战友,他托我把这本相册送你。他还说,因为时间紧,他没来得及挑选里面的照片,但你想要的上海照片都在里面了,你一起拿着吧。”
李达康接过,道了声谢,随后问:“那他托我带的信?”
“信?什么信?他没跟我说过这个啊。他昨晚走得挺急的,估计是没来得及吧。”
李达康点点头,与对方聊了几句,彼此告别。
待那战友的背影消失后,李达康的手指在相册上敲了几下,轻声叫了句:“金子?”
这是那人的名字?
到了该检票的时间,李达康将相册放进行李箱里,提着箱子进了检票口,上了车,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将随身携带的行李放好,才又拿出相册,坐在床铺上翻了起来。
单纯的上海照片果然不少,拍得也不错,可引起李达康关注的,这里面还有一些其他城市的,以及那位“政委”同志的个人照。
穿着军装的、英姿挺拔的个人照。
李达康其实有很些愧疚。
他知道军人的时间由不得自己做主,临时有任务是很正常的事,就算他今天等不到那位同志,他也会猜出原因,绝不会因此而对对方产生不满。可他没有料到的是,在时间那么紧张的情况之下,对方还能让战友来找他,完成昨晚送照片的承诺。
可是自己这个信使反而没有当成。
李达康一边想,一边继续随意翻着,突然,他看到一张照片里的人,仍然是军装着身,腰间束着武装带,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
只是,右肩与左腿都缠着白色绷带,显然有伤。
而且伤应该还不轻?
看背景,是在对越反击自卫战的时候吗?没想到那位“政委”同志还是上过战场的。李达康对保家卫国的英雄一向是尊敬的,他皱着眉合上相册,心里想,这些照片应该都很珍贵吧?
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见,把这本相册还给对方。
虽然李达康觉得,哪能那么巧,以后就能再见呢?
但李达康还是将这本相册带在了身边。从上海带到了京州,从京州带到了金山,从金山带到了美国,从美国带到了无数个地级市,从那些地级市带到了吕州市。
每一次前往另一个地方任职时,李达康收拾行李,看到这本相册,翻一翻里面的上海照片,看着照片里繁华的景象,都在心里做出了同样的一个决定。
他要把他治下的城市打造成可以比肩甚至超越上海那样的一线城市。
要完成这个目标,首先要拥有权力,让自己的抱负得以施展。
李达康认为到了他施展抱负的时候。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已过去近十年的时间,在吕州市,李达康成为了汉东省最年轻的大市市长。
他没有感到飘飘然,反而感受到压力,压在他背上的吕州所有老百姓衣食住行的压力——然而背着这么沉重的压力,他没有低头,他的背脊依然比任何人都挺直。
他雄心勃勃,要为吕州的发展而努力,即使与高育良产生了无休止的争吵,他也永远保持着一片公心,只想着汉东的百姓。
看着吕州在自己的努力下变得越来越好,GDP越升越高,他的内心是兴奋的。
这兴奋,在赵瑞龙来找他批美食城项目,并明里暗里表示可以用省委常委的提名作为交换条件时,终止了。
赵瑞龙一个商人,能管得了省委常委的提名吗?赵瑞龙的背后代表了谁,不言而喻了。
李达康坐在办公室里,撑着头往窗外望。
自己还能在吕州待多久?
但无论待多久,他在吕州一天就得为吕州的百姓做一天事。坐直身体,他开始准备着明天去南京参加长三角城市群发展交流会的资料。
然而李达康不曾想到,这一次南京之行,会让他感受到缘分的奇妙。
五、
中午的宴席上,觥筹交错。李达康正陪同赵立春与某周边省省委书记聊着天,一个身着黑西装的男人从他身边走过,他蓦地愣了一下神。
那人长得有些熟。
这本也不奇怪。参加这次宴席的人虽然多到数不清,但全是政府部门的干部,他认识当然正常。但李达康可以肯定的却是,汉东省的代表团里并没有刚才从他身边走过的那个人。
那就是别省的同志了?别省同志,他认识的并不多,那会是谁呢?
这疑惑使得李达康不由得转过头,多打量了那男人几眼,而这一打量,李达康发现那人的身材健壮,在这厅里一群胖得臃肿的干部里还真挺引人注目。那人这时似是注意到了李达康的目光,也微微侧首,冲着李达康温和一笑。
李达康实在是很想走上前去,问一问那人,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面?
可是赵立春就在他身边跟别省领导说话,他又哪能走开?
而宴席正式开始的时候,李达康落座于汉东代表团那一桌,早已不见了刚才从他身边走过的那个男人的身影。
大厅颇为广阔,那么多张桌子,他也看不见那人究竟坐在那一桌。
不过李达康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听着台上会议主办方省的省委书记与省长的讲话,很快便将所有心思都沉浸在了工作里。
这一次的发展交流会,参与成员皆为长三角城市群的高层领导,而重点与会者基本都是正部级干部。
像李达康这样的正厅级干部,只是陪同参观学习而已。
因此,在宴席之后的一个会议他自然是参与不了,空出来许多时间,行程便可以自由安排。
回了招待旅馆没事干的李达康,决定出去转一转。
其实,李达康很清楚,论理来说,作为吕州市真正的一把手的高育良,比他更有资格来参加此次交流会,但赵立春没带高育良,却带上了他,其目的便是向他又示个好,再次抛出了一根橄榄枝。
可李达康不想要这根橄榄枝。
他想要的是太平世界,人人幸福美满,安居乐业。
他要的太大,没有任何人能给得起他,所以他只能靠自己来创造。
黄昏时分的秦淮河畔,霞光照在了平静的河面上,李达康漫步于河堤边上,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吕州的月牙湖,也如这秦淮河一般美。他登时感觉极不舒服,兜里的手机正巧也在这时响了起来。
“育良书记。”他接起电话,因为心里烦,走到一株垂柳下站定,见附近没人,才问,“有事吗?”
“达康同志啊,这会儿没打扰你吧?想跟你商量件事。”电话那边倒是带笑的语气。
“什么事,育良书记请说吧。”
这两个人完全算不上朋友,即使曾在美国一起学习过,那也只是点头之交,他们能谈的只有吕州的工作。这回高育良打电话来,说的还是他们在工作上的矛盾,在李达康还待在吕州时,这件矛盾他们便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这时电话里说了几句,李达康只要一看着前方的秦淮河,就想起吕州的月牙湖,心里实在忍不住很烦,语气便有些冷:
“育良书记,我这会儿在外面不方便,这件事还是等我回了宾馆,我们再联系。”
“算了,达康同志,还是等回吕州之后,我们再谈吧。其实刚刚给你打这个电话,只不过是想问你两句,没想到倒是你这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何必这么激动呢达康同志。”
“谁激动了?”
沙瑞金独自散步在秦淮河的时候,只是恰好望见一旁垂柳下正在打电话的男人很有些像今天中午他在宴席上看见的人,正想上前打个招呼,却被一声明显带着怒气的“谁激动了”听得怔在了原地。
锐利得仿佛军刀出鞘的声音。
一刹那间,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沙瑞金的心头。
沙瑞金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前方的男人,他侧脸的轮廓很硬,脸上没有笑容,显得格外冷峻,浑身上下更透出一种剽悍的气势。
好像的确是有些激动啊?
不,应该是很激动。
当李达康察觉到身旁好像有人,把头转过去的时候,便看见了沙瑞金——他在今天中午宴会上看见的那个令他觉得熟悉的人。
李达康不知道这是巧,还是尴尬了。
“同志,挺巧。”沙瑞金先笑了笑,先打了一声招呼。
这声“挺巧”向李达康证明着,对方也是记得中午宴会上那一面之缘的。
不奇怪那么多人的宴会上,沙瑞金能对李达康有着如此深刻的印象。毕竟,在中午大厅那一群身材发福的干部里,李达康如韧竹一般的削瘦,确是格外引人注目的。
“是你啊,同志。好巧。”李达康笑得挺淡。
他还是没认出来对方是谁,因此这是一个最合适的笑容。不过,在这个时间,对方还能像自己一样在街上闲逛,没有去参加晚上的重要会议,至少说明对方应该是正部级以下干部。
自己认识的外省正部级以下干部有谁呢?回忆这么久也想不起,李达康懒得再费脑力,直接问吧。
还没待他开口,一旁嘈杂的声音,同时引起了他和沙瑞金的注意。
“什么假钱啊?我明明给你是真钱,你说假的就假的,是想讹我啊?”
“小同志,你说话要凭良心啊。”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此刻右手提着一篮子茉莉花串,左手挥舞着一张百元大钞,急得脸色通红,“这明明是你刚才给我的。”
“我给你的就是真的。”青年手臂上纹着纹身,说话的语气也是格外冷漠。
说完,便急着转身走了。
李达康见状一皱眉,正要上前,沙瑞金却比他更快一步,一只手按住纹身青年的肩膀,微微笑着说:“小同志,别走那么急。”
纹身青年竟然真的没再走了。
不是不想走,而是沙瑞金的那一只手的力气,按住他没法再前进一步。
“你他妈的……”纹身青年回过头,伸出一只拳头便向沙瑞金打去。
然后,他的拳头被沙瑞金另一只手握住,仅一瞬间的时间。
“同志,是你啊!”站在一旁的李达康终于从这一招里把人给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