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我站在你的大学校门口,周围人来人往,这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桂花香弥漫整个校园,我又想起你。
2001年,第一次遇见你,是在阳光明媚的夏日,我带着通知书去报到,因为升学考试时生病,失利考到了这个学校,默默无言,躲着炙热的阳光,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男生穿着白衬衫,眼睛里黑白分明,有树荫里漏下来的阳光落在你脸上,白净的脸上青春飞扬,站在树荫下等待排队,又有些百无聊赖地张望,我默默地排在你的后面,脚下一双帆布鞋,一条有点发白的牛仔裤。夏日有些闷,我对这里并没有期待,校园周围都是田地,学校大门在一栋居民楼的门市中间。“小亿”,有人在喊,“哎”,声音从前面传来,清脆悦耳。
第二天,我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致辞,这是一所希望中学,三面是田野,操场里一半是泥地,人一多就尘土飞扬,教学楼看起来那么破败矮小,东面是一栋居民楼,校门从居民楼里进来,围墙内是乒乓球台,南面教学楼只有三层,前面一排菊花,北面围墙外是田野,西面升旗台和实验室,实验室只有一层,中间是操场,我站在升旗台下,嘴里说着希望,内心却有些烦闷,台下黑压压一片头,这里的老师和学生似乎看起来都不那么顺眼。
和你变得熟悉,是因为位置随机调换变成同桌,你靠窗,那是一个春天,窗外一片绿油油的麦地,满眼绿色,是这个校园里唯一让我喜欢的地方,我爱看窗外,有时趴着,有时手撑着头,你就定格在我视线中,你是左利手,但用右手写字,常常将左下颌放在左小臂内侧写字,有时视线相交,淡淡一笑,发现你不是棱角分明的帅,眉毛粗细浓淡适中,眼睛偏圆,眼光流动有神,有一种融在时光里的温柔,就好像你总是在那里,不突兀,不冷淡。偶尔需要的东西,你会轻轻地递给我,会帮我把桌子调好,以免缝隙夹到手,会提醒我都有什么作业,什么时候交,桌子也会帮我一起擦干净,需要一起看书或者一起做实验时也会自然而然递过来,不管是谁问你都会认真仔细回答,沙沙地在草稿纸上演算。偶尔遇到难解的题,会抬起握笔的右手撑在耳后,目光向左上方放空。
如果不是收到一封信,我们就会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只是同桌过一段时间的初中同学,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有人提起,在大脑里努力提取记忆,“哦,是他,我曾经的同桌。”然后又回到记忆深处渐渐被蒙尘,直到被更多的短期的、长期的记忆覆盖,再也想不起他的声音、面容。也不会有这十几年的念念不忘。
当我从体育课中回到教室,照常打开课外读物,看到一封长方形的信纸,心中一突,有些紧张,突然意识到是你放的,只有你知道我会最先翻开这本书,在这之前我没有想过“喜欢”这件事,这一刻,有些期待、不安和紧张,我没有立即打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下一节课,可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是谁写的,可是是你放的,好像这封信对我就不一样了。
课上,你朝我狡黠一笑,我脸刷地一红,快速地低下头,心中砰砰作响,假装平静地望着黑板,什么也没听进去。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我立马冲出去,像怕有什么人找我兴师问罪。回到家,我冲进房间,平静了好一会儿,打开信,是班上一个平时说话不多的男生写的,这个年龄,愁也简单,乐也简单,大约是说想交个朋友。
那天以后,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偶尔在课堂上交头接耳,可是我知道不一样了,你的故事,你家里那只的白白的小狗,你的家乡,你爬过的树,抓过的鱼,在我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分量,你偷偷从被窝里溜出来看过的电视,在我听来都是特别的,这所学校也似乎因你的存在而不一样了,让我觉得像四合院一样温馨,因为在这里遇见了你。
我没有回信,只是那封信却被我小心藏起来,我渐渐开始写日记,都是关于你,今天对我笑了;今天上课前你偷了点老师的黄磷,上着课,突然从你身边飘起来一阵烟,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冬天你在课桌里点上根蜡烛,把手放在里面烤火;晚自习老师没来,你在闹哄哄的教室里低声唱你喜欢的歌,有时也会给我一只耳机,耳机似乎有你的温度,所以我的左耳会红。夏天,我们的手肘偶尔碰在一起,又错开,皮肤相处的刹那我会心跳加速,风从你的左边出来,有时是稻香,有时夹带一丝风雨,我都觉得很温柔。
最喜欢夏日的夜晚,窗外星星点点,你的左边有虫鸣,田野里有水的地方会反光,我就轻轻点点你,看看地里有什么,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刚好想到白天看过的一句:君子如玉。或者“暖风熏得游人醉。”我想我大概醉了吧?
晚自习放学可以顶着一路月光,我骑车你走路,或者你帮我推一段,然后分开,我又可以期待明天。这个校园里有我们一起跑过步的操场,有每个周一,见你的升旗台下,你个子偏高,我一转头就可以在人群里发现你,有你追逐打闹过的阶梯,也有课桌间,我们讨论解题的快乐。
这快乐里有我隐秘的欢喜,大概是我的眼神泄露了我的心事,那个年龄把喜欢一个人当成快乐和禁忌,格外在意,所以容易在流言里传播各种小消息,他们说我喜欢你,我听说了,你也听说了,还好,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关系,欢喜里又有了甜蜜,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喜欢你。
座位仍旧流动着,幸好每次都离你不远,我最喜欢在你的左后方,虽然常常看到的是你的背影,但有时你一转头,或一说话,就可以看见你的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很好看,很好看。平时交集变少了,我当了数学课代表,因为我想这样就可以大声喊你的名字——李亿,交作业了。
有天课间,你低声问我去望月湖吗?我知道你为什么问,正想拒绝,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都有谁,你说就你和他,我假装考虑一下,你又说你去过,那里的桐花开了,漫山遍野,漂亮极了,还可以烤红薯、去捡地里的花生,你神采飞扬。我心动了,那是离你更近的机会啊!
周末我满怀期待地来到了汇合点,我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朝我挥手,在逆光的朝阳里,有点暗,我突然心里充满希望和甜蜜,足够了,不远不近,待在你身边就很幸福,更不要说看见你望向我的目光,叫我的名字。
一路上给我写信的男生都很照顾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目光和余光里大概只有那一个身影,你是人群里最明亮的那一个。这个湖确实很漂亮,坐船以后通过湖心岛爬到山顶,桐花开得一簇簇,繁花似锦,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怡然舒适,呼吸畅快。我不懂怎么拒绝,也不知道怎么拒绝,你总是给我们留下足够多的“空间”。
我找了块石头坐下,看着远处的山,山的那边有什么?爸妈在山那边的远方可好?我从小和爸妈在一起,从一个建筑工地到另一个建筑工地,一块砖,一颗石头都可以玩很久,上学后回到家乡,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这里我是异乡人,还没有熟悉就和最熟悉的人告别了。对他们而言我只是个“女生”,终究是别人家的,帮忙做家务的时候才“有点用”,孙子才是他们家的宝贝,在家里,我是外人,此时我有点想爸妈。
抬头看着身边这个有点害羞的男生,我觉得有一丝丝幸福,有人关心你总是好的,有人喜欢你,你是值得的。
我从包里拿出他这段时间送的东西,有时候是一支笔,有时候是一个本子、一本书、一张枫叶做的书签、一瓶体育课后的水,有时候是关心的只言片语,其实我有点舍不得,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你告诉他我正好缺什么,不然也不会刚好每次都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我说:“谢谢你,这些东西还给你”。
他的脸微红,手指轻颤,略显紧张,不敢看我,轻声说:“我没想什么,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那你以后不要送东西了。”
“好。”他答。
那以后我们仨偶尔骑车出去,或远或近,我总想离开这个城市,哪怕只是片刻,刚好透透气,有时候在河边找石头,有时候在列车线上看列车由远及近,猜想着里面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一次我想轻轻地把落在你肩上的桐花拿下来,被你不小心发现,下意识的抓住我的手,我们俱是一愣,赶紧松开,手上仿佛留着你的温度,当晚我捧着手入眠,无人知晓,就无人打断我的美梦。
此后,我的课本里偶尔也会有你的问候。刚好我们三前后桌,你们俩一排,我在你后面,白衬衫总在我面前晃动,晃得我的心微微拂动,有时候在不严厉的老师课上会在纸上笔谈,整整好几本,有时候是老师说了什么,批评了谁,有时候是天气,有时候是看过的电视,天马行空,幻想宇宙和飞船。我迷上了武侠,幻想仗剑江湖,你喜欢陈奕迅,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他说他要继承家里的祖传的小卖部事业,我们哈哈大笑。我们说北京申奥成功,2008年要相约北京,我们都想去外面的世界看大好山河,世事繁华。你的字小小的,每一撇都会稍微较长,像你的聪明和调皮,似乎探出头想表达些什么,他的字凌乱,常常需要“考古”,被我们嘲笑一番。似乎这些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当然,我们的成绩都下滑了很多。
中考前放了两天假,我们没有走远,学校附近有条小溪,溪上有座独木桥,我们在溪边坐着,七月的风里透着暖,舒适又不炎热,你们抓了两只螃蟹,放在一个破了的玻璃杯里,看螃蟹打架,时不时聊一两句,我们约好考完试再去望月湖,看看我们当初埋下的种子,去看曾帮忙推过车的老爷爷,然后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他接着说:“我也有个秘密。”你跟着附和“我也是,我也是。”我们相视哈哈大笑。
我坐在独木桥上穿着一双拖鞋,晃着脚,一不小心鞋子掉到河里,顺着水就要飘走,我急得叫了一声,你立马冲下去,顺着河水跑了几步,就抓住了,你得意一扬左手里那只浅绿色的鞋子,笑着朝我走来,溪水没过你的脚踝,湿了你的帆布鞋,你满不在乎,我叫着:“小心!”,就看见你踩上一块青苔,向前倒去,双手下意识的撑向水里,然后我看见好多的血从河水里漫出来,一下子就吓傻了。他赶紧过去扶起你,左手里还有我的鞋,右手血糊一片,玻璃酒瓶扎进了你的手心,我急得手足无措,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没事,不要担心!”你忍着痛虚抱着拍拍我的肩。
等医生给你包扎的时候,我瘫坐在墙边,你家人赶过来了,我忘了是怎么回家的,很久都没回过神,仿佛眼前一片血红,那天晚上做了很久的梦,在一片枫树林里,怎么都找不去的路,找不到某个人,又不知道是谁,铺天盖地的一片红从天空压下来。
第二天着急又难熬,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明天就要中考了,你能参加考试吗?想到你的手,担心又内疚,要是我不穿拖鞋就好了,要是你不去追就好了,思绪混乱。只知道你家大概在哪个方向,只好在那附近游荡,一整天。
疲惫地回到家,晚上我突然听到楼下叫你的名字(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你们找我的时候都是叫自己的名字),我急忙冲下去跑到你的面前,还来不及说什么,眼泪就流下来,泣不成声“你,你……”。
“我没事,医生说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你脸上带着笑把右手举在举在我面前,手掌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我有些不敢碰,肯定很疼,我哭得更凶了。
“对不起。”我埋下头,你走上前,轻轻地拥住了我,让我趴在你的肩头。
我哭够了,有点不好意思退了出来,问:“那你明天考试怎么办?”
“只是包得多,明天拆点绷带,可以写字。”你温柔安慰。
“都是我的错。”
“好了,我没事,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加油哦!”你一边说一边帮我擦眼泪。
说好考完试去看你,我们约定在你家附近的公园。回去躺在床上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我有些脸红,想到这个拥抱,又想到你的手,辗转反侧,在担忧和一丝甜蜜中睡着了。后面的考试有些紧张,又盼望快快考完去看你。考完一到家,亲戚来了,然后买菜煮饭……等我悄悄出门的时候,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无力又难过。
期间爸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新疆(他们打工的地方),我没有立即回答,想确认你怎么样了。
第二天傍晚,我等了很久,我默认约成第二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而你并没有和我约好。
第三天,隔壁阿姨让我去接电话。那会我家里没有电话,电话都是打在隔壁阿姨家的。
“你是黎若水吗?”
“嗯。”
“我是李亿的妈妈,请你以后不要再联系他了。”
如遭雷击,在嘟嘟的忙音中愣了好久,她肯定知道你因为我受伤了。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这个小城,这个我一直迫不及待想离开的地方,我已经失去待在你身边的资格了,哪怕安静地看着,也不行了。
辗转得知,你因手伤没能参加中考,第二天同学去看你,开玩笑说我喜欢你,问你是不是在“耍朋友”,而你的手受伤也是因为我,被你妈妈不小心听到,再问了老师得知你成绩下降,当天就把你送去亲戚家,不许见我。我能理解一个妈妈的心情,也忽然知道背不起两个人的未来。我没有再联系你,还有深深的自卑,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站在你的身边,哪怕默默仰望,也抑制不了目光。
听说你重新上一年初三,我问妈妈可不可以给我一些钱,她没有说什么就给我了,我有些疑惑,问她为什么不问原因,妈妈说:“你一直这么乖,这么听话,没有要求过什么,其实不那么懂事也可以。”我泪流满面,原来我任性一点也可以。
我给你订了一年的学习报,买了几本书,没有落款,你知道是我,我也知道是你给我订的《武侠》,有点好笑,又感动。秋天的校园里,落叶铺满地,我捧着书一读再读,小心珍藏。故事里的江湖有风有雨,有生有死,有情有义,我为他们欢笑落泪,终于明白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想象你在新的集体融入的怎么样?我知道你可以,你那么温暖细致,大家都会喜欢你。
听说你考得不错,上了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大街上错身而过,你和家人在一起,阳光下的笑脸那么耀眼,看向我的眼神欲言又止,要朝我走来,我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对不起,我也想告诉你,我怎么会怪一个妈妈深切的爱子之心呢?她已经用了最温柔的方式,你找我,我没有回应,我只是太胆小,负不起命运这个重担。而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生。我也知道,‘不小心’告诉你妈妈人是他。因为这些话都不重要,所以可以什么都不说。
2008年,我们谁都没有去北京。
我后来去过很多地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黄河长江,和我们想的有点像又不一样。常常梦见你在我梦里微笑,或牵着我要去更远的地方。
2018年我走过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最后一站是你的大学,红色大门,这是我知道你停留过最后的地方,此时是初见你的时节。年少时没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并没有遗憾,只是没有好好跟你告别,有一点点难过。
有一点喜欢你,浅浅的喜欢,再乘以这默默放入心底,小心收藏的16年时光,那算不算是爱呢?我爱过你,想到还会有一丝甜蜜。
最后一次,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