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帐中烛火映得楚图南面色阴晴不定。今日一战,功败垂成,他脸色自然难看之极。楚图南的目光顺着众将一个个盯过去,众人无不垂首,生怕楚图南的眼神停到自己处。
良久,楚图南终于开口了,“今日一战,原也可算得无胜无败之局。但出城野战的三支敌军,前后还不及万人,在我三军夹击之下,居然能逃走大部。我军损失亦不轻。出战以来,众将士辛苦用命,却迭遭不顺,到底是何原因?吴将军!?”
众人听他一字字说来,都心中惴惴,直听到最后一声喊出,才知楚图南今晚的怒气要泄到吴破之身上。
余者都松了口气,但不由立刻又收紧了心。虽然楚图南的棍子不致打到自己身上,但吴破之在三军中地位仅次于楚图南,更何况他出征前资历犹在楚之上,只是楚临时被加封副将军,才高他一级。吴破之本就对楚图南心中不服,如今将帅若起冲突,不知如何是个了局。
吴破之倒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变化。他听楚图南问到头上,沉了一下,只淡淡道,“临阵失机,军令不一,行军大忌!”
他虽说得简短,但众将都明白指的是楚图南临阵移兵之事。楚图南“哼”了一声,“战阵变化万千,若不临机应变,如何克敌制胜。吴将军,有令不遵,致敌逃脱,又当如何解释?”
吴破之霍然站起,“楚将军不知会我军,临敌变阵,致我军被攻,损失颇重。敌人方退,我军整队未及,如何追击?!”
楚图南亦拍案而起,“吴将军,你在护天侯帐前也是这般不守军令、强辞夺理么?”
众将见两人言语不合,便要翻脸。军中人人皆知,楚图南是横海大将军章不凡一系,吴破之是护天侯秦云瀚旧部。章秦二人间素来不睦,势如水火。如今朝中数股势力并称雄长。横海大将军、东平王、左相赵冷、护天侯各有所恃,谁也扳不倒谁。平素里各人嫡系间也是明争暗斗。
吴破之冷笑道,“护天侯用兵如神。我在他帐下,未见如此调兵之法。”
楚图南面色铁青,“吴将军,棘门以内,令行禁止。我统率三军,是朝廷亲封。此次出征,虽无天子尚方剑,但将在外,君命亦有不受,纵是护天侯也管不得我!”
他手一直按在桌面上,此时已压得桌子簌簌作响。众将眼尖的看到,那张桌子已矮了半寸。
吴破之自出兵以来,一直不忿居于楚图南之下。方才出口顶撞楚图南,也是一时胸中意气。此时见楚图南动了真怒,不由也有些悔意。不管如何,楚图南也是三军主帅。他纵然未必当真将自己军法从事,但官大一级,自己毕竟是身在矮檐下。将来回京论起功罪,自己就算是护天侯亲信,也理亏三分。但就此示弱,不免下不了台。
他一踌躇,脸色便有些难看。骆寒山一直插不上嘴,此时见二人僵在那时,忙劝道,“二位将军,眼下劲敌当前,自当和衷共济才是。吴将军且稍坐。今日战阵,三军用命,只是未料到敌军又出怪招。否则,我军此时已攻下天水城了。左军身为先锋,屡屡不利,请楚将军责罚。”
在众将中,他与楚图南交情最深,二人若非分了等级上下,直如兄弟一般。他一番话,既安抚了吴破之,又点出战阵关节所在,再自请责罚,倒让双方都不便再发作。
楚图南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便顺势道,“不错,今日天水城头又施奇技。闻老将军,你可知是什么?”
闻从道见纷争已息,才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托着向众人面前转了一圈,最后交在楚图南手上。楚图南细看来,见是一个小小铁器,中间是个椭圆小球,两边各插着燕翅型铁片,尾端有小孔。远远望去,便象一只小鸟仿佛。今日从城上飞起袭来的便是此物了。
他又望向闻从道,“闻将军,这又是何物?”
闻从道道,“当年我与胡不为同僚之时,曾在他身边一本书上看过此物图形。这东西看似雏鸟之型,名字便叫飞火鸟。但胡不为曾说,此物是师门所传秘器之一,他也未钻研得透。关窍在于,此物须在中间填以药物,以火引燃,再放出伤敌,但弹射远近难以掌控。故当年漠北之战,他也未用过。今日一见,城中之人,似已操控自如,使之来去远近皆在掌握。看来,….”
他话未说下去,但众人已明白他意,显然城中之人是九地门传人无疑,多半还与胡不为有极大关联。
楚图南听了也皱起眉头。他不由负起双手,在帐中踱了数步。傅山宗固是劲敌,城中这九地门传人更是高深莫测。他眉头皱了几皱,不由暗自咬了咬牙,冷笑两声。众人皆不知其意。
楚图南回身提声道,“吴将军,你说我号令不明。我如今就下道明令给你。你即日率右军赴离城八十里外的云沧江转弯处,截住大江水源,等我命令再放水下来。”
众将闻言均是一惊。天水城背靠云沧江,江水在城西南绕城而过。楚图南此令分明是要截云沧江之水以灌天水城。如此一来,必是玉石俱焚之局。吴破之心中一动,“他叫我去做此事,可是将来好脱了干系?”但这念头不过一闪,知道即使如此也再无拒绝余地,只得接了令去。
楚图南见众将脸上多有惊疑之色,也不解释,拂了拂袖子,“众位将军,且去休息。”众将虽心中多有疑惑,但不敢再问,一个个散去。
骆寒山听楚图南下令,心中也是一惊。他与楚图南关系至近,自然不象其他人一般不敢再问。他慢慢退向帐口,待旁人均出得帐去,便转身返转回来,一把抓住楚图南左臂,道,“图南,你让吴破之去截江,当真要以云沧江之水淹天水城?”
他说到后半句,声音都有些颤了起来。楚图南不答,只缓缓点了点头。骆寒山急道,“傅山宗反叛,虽然罪不容诛,但天水城中可有二十几万百姓!”楚图南反手握住骆寒山手腕,拉着他坐下。
骆寒山不知楚图南何意,便紧紧盯住楚图南。楚图南双眉皱了几皱,松开骆寒山手腕,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骆寒山,“你我亲若兄弟,便告诉你也不碍。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愿你涉入其中。”
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是刚收到的章大将军秘函!”骆寒山听他语气郑重,不由低头去看,见此信极短,只寥寥数行:近日京中似有异动。赵秦联手,恐在指日。旬日之内,务必克天水班师。切切。
这信没有上下款,但骆寒山看得出是章不凡手书。十余年前,章不凡是经武堂总教习,故骆寒山对他字体颇为熟悉。他虽不知信中所指何事,但“王侯将相”数股势力勾心斗角,却尽人皆知。
信中油然流露出一股急切之情,可料形势必是极为紧迫,不然也不会勒令楚图南旬内回兵。西南距京师千里之遥,章不凡还是要倚仗楚图南这支兵马,一则楚图南确是章不凡亲信中最得力之人,二则只怕也是情形急迫,不论是谁,但有所用,皆要调回京中再说。
此等做法甚为不合军制。大将军虽也有调兵之权,但军令皆应下在明处,且要五军都督府同署才是。似这等暗以秘函吩咐,无异将朝廷兵马视如己私,已犯大忌。
楚图南将此信示己,自是信得过自己,但也说明他定要遵章不凡之令,在十日内不惜代价攻下天水城。
骆寒山看罢,默不做声。当年他也是章不凡的得意门生,却未如楚图南一般成为章不凡亲信,追根溯源,便是不愿卷入朝中这些险恶风浪。但随着官阶渐长,有些事情也由不得自己。今日之事,便是如此。于公,自己是楚图南下属;于私,与他情逾手足。于公于私,当然助他一臂之力,只是这无异于也涉入争斗之中。
楚图南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出声。
良久,骆寒山站起,只道,“图南,你做什么,我自然一力相助。但望你勿因一人而害数十万性命。”
楚图南勉强一笑,也不回答,只拍了拍他肩膀,转而道,“左军数战,损失甚巨。让云蒙到左军助你吧。”言罢即转过后帐去了。
骆寒山独自一人踱出中军大帐,仰面望天。此时秋色正浓,天高气爽,繁星朗月,皆一览无余。新月似弧,如钩如镰,斜挂在天边。他在心中长叹一声,没来由烦闷起来,“图南越来越莫测高深了。相交十几年,竟愈发不知其所欲为。他要以云沧江水灌天水城,此事万万不可行!十年前、也许仅仅五年前,他便不会如此。不过,他遣云蒙来助我,于我这份顾念之情倒是不见淡薄。”
他脑子忽然一转,心中抹过一丝阴影,“他叫云蒙来真是以之补左军之失么?莫不是怕我临阵不遵他令?事到临头,我到底会不会听他将令呢?”他右手抚额,发觉自己竟惊出一头冷汗。
秋风萧瑟,吹得骆寒山遍体生寒,他心中也是一抖。不知何时,已回到自己帐中。
昏昏沉沉间,骆寒山似觉四处有人呐喊,自己想挣扎着爬起看个究竟,却浑身沉甸甸地,使不出半分力气。朦胧间,火光映透帐幕,帐外已是刀枪交加。他拼力抽出佩刀,冲出帐去,见四外天水军涌来,正与己方三军战在一处。远远地,只见两个人纵横来往,刀风凛然,战得正紧,正是楚图南与傅山宗二人。
骆寒山觉得步履沉重,勉强一步步捱过去,见二人杀得难分难解,周围兵士却无人理会,只自顾自地厮杀。渐渐地,傅山宗落了下风,楚图南刀刀紧逼,眼看一刀便要将傅山宗劈翻在地。骆寒山不知怎么,突地跳过去,一刀架开楚图南要落下的刀锋。
他再抬眼看时,见楚图南与傅山宗二人突然变得面目狰狞,一齐向他扑来。一个格住他刀,一个挥刀便向他头颈间砍落。骆寒山惊慌失措,不由大叫一声。
他猛然醒来,发觉却是南柯一梦。虽是梦境,梦中情景却真实无比。自己身上已汗透重衣。他翻身起来,摸索着倒了一碗凉水,咕嘟嘟喝下,觉得心中畅快了些。再坐倒,却是毫无睡意,这才觉得头重脚轻,有些昏头胀脑。
忽然间,他看到透过帐幕传来的隐隐火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