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札-初遇

春雨初霁,官道旁的泥土还泛着湿气。悦来客栈的灰瓦檐角,水珠断断续续坠下,在门前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洼,旋即被下一滴覆盖。这客栈不大,却扼守要冲,南来北往的旅人,常在此掸落一身风尘。

堂内,三两桌客人,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啜饮温酒,吸溜着汤面,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暖香和雨后的清新。掌柜拨弄着算盘,发出单调的脆响。一切,本该是雨后小憩的寻常光景。

喧哗,起于角落。

一个满脸横肉、敞着衣襟的壮汉,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一张粗陋的木桌上。桌旁,坐着一位布衣荆钗的村女,正低头小口吃着面汤。粗瓷碗在她手中微微颤抖,汤水几乎要泼洒出来。那恶霸咧着嘴,满口黄牙喷着酒气,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一只手更是肆无忌惮地伸向女子肩头。

“小娘子,陪爷喝一杯,这碗面钱爷替你付了!”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堂中食客纷纷侧目,却无人敢出声。掌柜搓着手,远远地劝:“赵爷,赵爷!高抬贵手,这位姑娘只是路过……”声音却细若蚊呐,淹没在恶霸的狂笑里。

女子脸色煞白,像雨打过的梨花,身子向后缩着,眼中噙满惊恐的泪水。

角落阴影里,一个青年放下了筷子。动作很轻,却像按下了某个开关。他约莫三十出头,一身洗得发白的短打,面容清癯,尤其醒目的是眉心一道浅浅的竖痕,仿佛蕴着未散的执念。他便是皇甫玉,少林俗家弟子。江湖传言他性子和煦如春风,但一双铁拳,却曾让北地悍匪闻风丧胆。

他缓缓起身,步履无声,像一片叶子飘落在风暴边缘。他没有看那凶神恶煞的恶霸,先是对着那惊慌失措的女子抱拳一礼,声音沉稳:“姑娘莫惊。”随即,才转向那恶霸,目光平静无波,语气也平淡得像在问候:“朋友,放开她。”

“你他娘算哪根葱?敢管赵爷的闲事?”恶霸身后的几个随从立刻聒噪起来,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其中一人却机警地缩了缩脖子,趁乱溜出了大门。

皇甫玉恍若未闻,只看着恶霸的眼睛。

恶霸被这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悸,随即恼羞成怒:“找死!”挥手就要扇过去。

“砰!”

客栈那不算厚重的木门,仿佛被攻城锤撞了一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几乎塞满了整个门框。来人豹头环眼,身高八尺有余,双臂筋肉虬结,仿佛蕴藏着开山裂石之力。最慑人的是他背后那柄九环大刀,刀背厚实,九枚沉重的铁环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叮当”声,每一步踏下,脚下的木板都似在呻吟。来人正是江湖上凶名赫赫的“霸王龙”!

他目光如电,先朝那恶霸(赵爷)一拱手,声如洪钟:“赵爷,属下来迟!”随即,那两道利箭般的目光便死死钉在皇甫玉身上,凶戾之气扑面而来:“就是你小子活腻了,敢扫赵爷的兴?老子今天就来管管你!”

空气瞬间凝固,无形的压力让几个胆小的食客几乎喘不过气。

皇甫玉神色依旧平静,心中却已如明镜台映照,纤毫毕现。赤手对重刀,硬拼是下下策。他侧身,低声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掌柜道:“带姑娘去后厨,锁好门。”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掌柜如蒙大赦,慌忙拉着那几乎瘫软的村女躲了进去。其余客人也纷纷贴着墙根退开,腾出中间偌大一片空地,桌椅凌乱。

“噌啷——!”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了寂静!霸王龙拔刀了!刀光如匹练乍现,带着凄厉的风声!九环齐震,嗡鸣刺耳,首式便是威猛无俦的“猛虎出山”!刀锋撕裂空气,挟着开碑裂石之势,自上而下,直劈皇甫玉天灵盖!刀未至,劲风已压得人头皮发麻!

好个皇甫玉!不退反进!就在刀锋及顶的刹那,他身形如游鱼般不可思议地一拧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同时,双手化掌,似缓实急,如推开一扇无形的窗扉,用的正是少林达摩拳法中的精妙卸力手法——“罗汉脱衣”!双掌并非硬接刀锋,而是妙到毫巅地印向沉重的刀背侧面。

“啪!”

一声脆响!那势大力沉的一刀,竟被这看似轻柔的掌力带得一偏!

“轰隆!”刀锋狠狠斩在皇甫玉身侧的空地上,一张厚重的榆木方桌应声裂为两半,木屑纷飞!

霸王龙刀势用老,身形微滞。皇甫玉岂会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脚下步法如行云流水,欺身而上,双拳连环击出!正是达摩伏魔拳中的“伏魔三式”!拳影看似朴实无华,速度也不甚快,但拳面所蕴的劲力,却如泰山压顶,沉稳厚重,直透脏腑!

“砰!砰!砰!”

三记闷响,拳拳到肉!霸王龙只觉臂膀剧震,一股沛然莫御的暗劲顺着手臂直冲胸口,虎口更是隐隐发麻,几乎握不住刀柄!他惊怒交加,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好小子!”手中九环大刀舞动开来,再不保留!

“乾坤刀法四十九路!”刀光霍霍,环声震天!刀势时而如怒龙出海,翻江倒海;时而如狂风扫叶,密不透风!九环的嗡鸣声浪叠加,竟形成一种扰乱心神的魔音!皇甫玉顿感压力倍增,那沉重的刀锋带着千钧之力,擦着衣襟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面皮生疼。他身法虽妙,拳劲虽沉,但在对方排山倒海的刀势下,也只能步步为营,连连后退闪避。木屑、碗碟碎片在刀光拳影中四溅飞扬。

就在皇甫玉被连绵刀光逼至墙角,呼吸都为之一窒的刹那——

“叮…咚…泠泠…”

一缕清越的古琴声,如石上清泉,毫无征兆地在喧嚣的刀风环响中流淌开来。琴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宁静力量。

抚琴者,是窗边那位一直独坐的青袍文士。他约莫四五十岁,鬓角微染霜华,面容儒雅清癯,十指修长,正从容不迫地拨弄着面前一张造型古朴的七弦琴。他便是当朝礼部侍郎欧阳明,鲜有人知,这位朝廷大员亦是琴剑双绝的隐世高人。

只见欧阳明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拂,一缕肉眼难辨、却清凉如晨露的“清气”,随着琴音袅袅而出,悄然缠绕在皇甫玉身侧。

皇甫玉只觉灵台猛地一清!那股被刀风魔音搅扰得有些紊乱的气息瞬间平复下来,丹田中一股暖流涌动,似有绵绵不绝的醇厚外力悄然注入,支撑着他疲惫的筋骨。他精神大振,低喝一声:“好!”拳势随之一变,不再一味闪避。拳风呼啸,竟隐隐带上了一丝大地般的浑厚沉凝之意,仿佛与那琴音中的“土行”之气遥相呼应。双拳如开山大锤,硬生生格挡、截击霸王龙那狂猛的刀路,发出沉闷的“嘭嘭”撞击声!

“铮!铮!铮!铮!铮!”

欧阳明五指轮动,琴音陡然一变!五弦齐鸣,音色忽而如烈火燎原,急促爆裂;忽而如寒潭深水,沉静幽深。五行流转,音随意动!那无形的音波竟似有了牵引之力!

霸王龙正欲使出杀招“力劈华山”,刀势将发未发之际,忽觉手中沉重的大刀被一股奇异的力量一带,刀尖竟不由自主地偏离了预定的轨迹半寸!高手相争,失之毫厘!就在这微妙的迟滞瞬间,皇甫玉的拳头已如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刀背之上!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九环大刀发出一阵痛苦的嗡鸣,剧烈震颤,霸王龙只觉一股巨力从刀柄传来,整条手臂都酸麻难当,几乎脱手!

“可恶!”霸王龙暴怒,须发戟张,将全身蛮力灌注刀身,刀光舞得更急更密,九环疯狂撞击,声浪如潮,刀影层层叠叠,仿佛要将整个客栈都吞噬进去!

客栈另一角落,一直静坐观战的少女苏清月,秀眉紧蹙。她脸色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眉如远山含黛,手边放着一柄细长雅致的剑鞘。她正是江南苏子阁阁主之女,名剑“沧海”的主人。她看出皇甫玉虽得琴音相助,但赤手空拳面对霸王龙这等凶人重刀,久战必危。不能再等了!

她葱白般的手指悄然握住了剑柄,轻轻一抽。剑身出鞘,竟无半点声息,剑身如一泓流动的秋水,寒光内敛,正是名剑“沧海”。

苏清月手腕极细微地一抖,动作快得几乎无人察觉。剑尖如灵蛇吐信,极其精准地点在桌角一个盛满菜籽油的粗陶瓶底部边缘。

“嗒。”

一声轻响,油瓶微微一倾。一线粘稠清亮的油液,顺着桌腿无声无息地滑落,正好滴在霸王龙下一步即将踏足的地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湿滑的油渍。

下一瞬,皇甫玉被霸王龙一波强攻逼得后退一步,恰巧踏入了那片油渍的边缘!他身形微晃,仿佛立足不稳。

霸王龙见状,眼中凶光大盛!机不可失!他大吼一声,全身力量爆发,使出了乾坤刀法中最刚猛的一式——“力劈华山”!刀借人势,人借刀威,巨刃带着斩断山岳的气势,当头劈下!势要将皇甫玉连人带地劈成两半!

然而,就在他重心前移,力道用尽的刹那,脚下那不起眼的油渍猛地一滑!

“哧溜!”

霸王龙那庞大的身躯顿时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凝聚全身精气神的一刀,气势瞬间溃散,招式也走了形,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清冷如月华的剑光,毫无征兆地亮起!苏清月动了!她人未离座,只是皓腕轻抬,剑尖遥指!沧海剑法第一式——“渺沧海之一粟”!剑势轻灵飘渺,似有还无,仿佛只是随意一点。然而那一点寒芒,却快得超越了目光的捕捉,精准无比地点在霸王龙那沉重刀背上,两个铁环之间的微小缝隙!

“叮——!”

一声清脆悠扬,如珠落玉盘!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霸王龙只觉一股尖锐冰冷、凝练至极的劲力,透过刀身,顺着刀柄直刺手腕经脉!虎口如遭电击,剧痛钻心,麻痹感瞬间蔓延整条手臂!

“呃啊!”霸王龙痛哼一声,握刀的手再也无法控制!

而皇甫玉,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眼中精光爆射,蓄势已久的右拳,如蛰伏已久的怒龙,自下而上悍然轰出!达摩拳法杀招——“金刚伏虎”!拳劲凝练如实质,空气仿佛都被压缩、引爆!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结结实实印在霸王龙毫无防备的胸膛之上!

霸王龙那铁塔般的身躯猛地一震,如遭巨锤轰击!闷哼声中,他脚下踉跄,“蹬蹬蹬”连退三大步,每一步都在地板上留下深深的脚印!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角一缕刺目的鲜血蜿蜒淌下。那柄视若生命的九环大刀,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

“嘡啷啷——!!!”

沉重的大刀砸落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噪音,刀身震颤,九枚铁环兀自疯狂跳动,发出不甘的悲鸣,震得人耳膜发疼,尘埃四起。

皇甫玉一步踏前,脚尖一挑,沉重的刀柄已落入手中。他看也不看,手腕发力,将那柄象征着霸王龙赫赫凶名的九环大刀,狠狠向地上一插!

“噗嗤!”

刀尖如同插入豆腐,深深没入坚硬的松木地板,直至没柄!只留下刀背和兀自嗡鸣颤抖的九环露在外面,仿佛一座耻辱的墓碑。

霸王龙捂着剧痛的胸口,喘息如牛,看着那柄插在地上的爱刀,又看看眼前气定神闲的皇甫玉,眼中凶光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颓然。他挣扎着站直,抬手抹去嘴角血迹,朝着皇甫玉重重一抱拳,声音嘶哑:“好…好拳法!霸王龙…服了!”说完,艰难地转向早已面无人色的恶霸赵爷,瓮声道:“赵爷…我尽力了。”语气中满是无奈与解脱。

那赵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见霸王龙都败了,哪里还敢停留?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霸王龙身上,他猫着腰就想往门口溜。

“站住。”一个清冷如冰的女声响起。

赵爷身形一僵。

只见苏清月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手中“沧海”剑并未归鞘,剑尖斜指地面。她眼神淡漠,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抖。

“嗤——!”

一道细微却凌厉无比的剑气破空而出!快得只留下一线残影!

“唰!”

赵爷只觉得头顶一凉,那顶用来遮掩秃头的员外帽,连同几缕稀疏的毛发,被齐整整地削飞出去!露出一个光溜溜、油亮亮的脑袋!

“啊!”赵爷亡魂皆冒,到嘴边的污言秽语硬生生憋了回去,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对着皇甫玉和苏清月的方向连连磕头:“小的有眼无珠!冒犯高人!饶命!饶命啊!”

皇甫玉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转身,郑重地朝着窗边的欧阳明和角落的苏清月,深深一揖:“多谢二位仗义援手!皇甫玉感激不尽!”

欧阳明双手轻按琴弦,余音袅袅而绝。他儒雅一笑,抱起古琴,声音温润:“路见不平,拨弦相助,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言罢,拂了拂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便欲离去,潇洒从容。

苏清月也还剑入鞘,那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红晕,声音轻柔:“是那油瓶…自己倒了,弄脏了地,扰了诸位雅兴,清月…告罪。”她微微颔首,也转身走向门口,背影纤细却挺拔。

“且慢!”皇甫玉连忙出声,对着欧阳明的背影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他日皇甫玉定当登门拜谢!”

欧阳明脚步未停,只有温和清朗的声音随风传来:“欧阳,明心见性的明。江湖过客,不问天高,不问剑利,但求…明心而行。”青衫背影飘然消失在门外微湿的阳光里。

苏清月行至门口,脚步微顿,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那插在地上的九环大刀,又似无意地扫过方才油渍滴落的地方,樱唇微启,仿佛自语般轻轻念诵:“渺沧海之一粟…” 声音飘渺,不知是念剑招,还是叹世事。随即,她也裹紧了身上的薄披风,步入门外渐暖的春光之中。

皇甫玉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位萍水相逢却仗义出手的高人远去,心中波澜起伏。那琴音的抚慰,那剑光的惊艳,那深藏不露的气度,都让他由衷敬佩。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客栈里:“这江湖路险,人心叵测…幸而,总还有人心存善念,仗义执剑。”

窗外的阳光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暖洋洋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掌柜这才颤巍巍地从后厨探出头,连声道着谢,招呼伙计收拾残局,重新为惊魂未定的客人们添茶倒水。

皇甫玉坐回自己那张幸免于难的桌子,端起那碗早已冷透的素面。面汤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花。他拿起筷子,挑起一箸,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奇怪,这冷掉的面,此刻尝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和醇香。

窗外,官道上行人渐多,车马辚辚。雨后的世界,清新而充满生机。江湖路远,方才那一场短暂的风云际会,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终将散去。但那琴声、剑影、拳风,以及人心深处那点未泯的光亮,却已悄然烙印在这“悦来”客栈的梁柱之间,也烙印在每一个亲历者的心头。

他们的故事,如同这雨后初晴的天光,才刚刚开始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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