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正青春,他们也还年少。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山路崎岖蜿蜒,车缓缓前行,车中的我胃疼得厉害,加上晕车所致的头晕,已经对即将要前往支教的学校没有了任何的期待,车拐过一个小山坡,终于在一块平地停下。就这样我到了冯河小学。下车的那一刻,我有一种被拐卖到大山里的错觉。黑乎乎的山,黑乎乎的校园,黑乎乎的人影,我想还是先安置了住处明日再说。我住在了一个老校长的寝室,室内设备一应俱全,既来之,则安之 ,带着这样的想法,那晚我竟然也睡得很踏实,抑或是由于舟车劳顿的缘故,我实在是疲乏了。
挺哥(梁校长)把我带进了教室,就离开了。课堂就这样落在了我的手里,我的面前是42个六年级的小学生,他们的脸上满是稚气,满是兴奋,是的,这时候的他们对我还满是好奇。我开始了在冯河的第一堂课。没有事先的准备,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讲着,倒也行云流水,课堂气氛很好,安静的时候,可以听见教室外麻雀的叫声,回答问题的时候又积极活跃,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这群活泼可爱的孩子。
那时候,校园里还开着紫色的不知道名字的花,我极其喜欢,一树繁华没有叶子,如同紫色的绸缎。远处嗅着,还有一丝清香,紫色花的旁边还有一棵默默盛开着白色花的树。一阵风儿吹过,这些花儿都悄悄地从树上洒落,有的落在了操场上,有的洒在了我经过的楼道上,每次经过的时候,我都极其小心翼翼,深怕踩碎了这些花瓣,似乎每一朵花瓣都有一个灵魂,他们在低语,诉说这个春天的美丽。清晨,孩子们会来这边教师宿舍楼道打扫卫生,每次看到他们,我都会轻声说句辛苦了。他们也会笑容可掬的说声:“老师好。”有一次,一个孩子把楼道里的花扫在一起,由于没有铲子,她只好轻轻地用手捧起来,我恰巧经过,突然想起了林妹妹,便问她知不知道黛玉葬花的故事,她一脸茫然,笑着摇摇头。我告诉她黛玉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女孩子,她感觉花儿就像女孩子的生命,于是看到繁华洒落一地,她手把花锄把花埋在了土里。那个孩子懵懵懂懂地看着我。我知道她还是不明白,可有一天,她长大了会明白。我笑了笑,说:“你也去把花埋了吧。”我转身就走了,留她一个人在那傻笑着。
到了周末,孩子们会来学校找我玩,他们带我去看家里的老黄牛下仔子,带我去爬他们那儿最高的山,我们一起骑自行车,一起去逛场上小镇,总是他们叽叽喳喳地说,我咧嘴笑着。就这样,我和他们已经渐渐熟识了。他们对我也愈发变得不客气了,拍拍我的背,偷偷私下给我取绰号、躲在门背后吓我,这些都是常见的。我也不恼,由着他们闹腾。体育课的时候,他们常常拉着我和他们打乒乓球,我都是当王不下的,然后他们轮流排着队和我过招,由于我球技实在太烂,,几次三番输球之后,我就会说:“你太厉害了,周老师打不过你,换人。”这个孩子就一脸无可奈何的下去了。和我打球也是不能打我“耳光”的,这时候我就会说:“对老师不礼貌,换人。“久而久之,他们也就知道我的脾气了,于是,每个孩子都和我打配合球。但由于打配合球会很耗时间,后面的孩子半天排不上,就会在一边嘲讽了:”就是为了多打几颗球嘛,没有骨气。”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这样的日子感觉空气都是馨香的,我也总是笑嘻嘻的。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一孩子王,一点儿也不像老师。
由于他们一到周末就来学校跟我玩,当我问起作业完成了没有,他们也是一脸乐呵呵的说:”完成了“可真的完成了吗?我纳闷。周一的时候,班上有十来个人没有交家庭作业,我想是时候让他们看到我严厉的一面。我用手使劲拍着桌子,然后一脸严肃,他们或许从没见我这样,一个个脑袋都耷拉着,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去,教室里静得可怕,他们虔诚地等待着我的训斥。我慢慢开始平静下来,思考着我要如何让这些孩子懂得写作业是学生的天职,于是一个语文老师的演讲开始了,这一堂课俨然变成了一堂思品课。我又是打比方,又是举例子,说人生道路,说学会感恩,说成功,说未来。原来,做了老师真的会变得啰嗦,我现在方能体会老师们当年的诲人不倦。下课铃声响了,我还意犹未尽,恨不得把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体会都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少走弯路。少走弯路,然而人生的有些弯路,他们是非走不可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晚自习上课铃响,几个孩子把一个女生团团围住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见我进来了,都迅速回到座位,不说了。“刚才怎么回事?”我想一探究竟。“周老师,她有试卷的答案,所以每次考试都考得很好”班长站起来义正言辞地说。下面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议论起来,他们都等着我要把那个女生狠狠训斥一番。座位上那个女孩正是听我讲黛玉葬花的那个女孩,她把身子缩成了一团,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我知道其他孩子说得一定没有错,而此刻我同样能感受到那个女生的恐惧。“答案是我给她的,”这是我当老师后说的第一个谎话。同学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让她拿了答案今天晚自习帮咱们订正错题。”为了让我的话更有说服力,我再次补充到。他们即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们对老师的话却深信不疑。一个个都充满愧疚地望着那个女孩,她的哭声渐渐小了,慢慢平静了下来。我等待着那个女孩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一天、二天、就在第三天的晚自习下课,她独自在我寝室门前等着我,说有话想对我说。我唤她进屋坐下,然后我也在她旁边坐下,大学的时候学过心理学,不要坐在她的对面,给她一种无形的压力,这时候倒也学以致用。“我爸爸妈妈离了婚,爸爸又娶了后妈,今年爸爸和后妈又生了个弟弟,后妈说如果我每次考试考不了班级前三名就不让我读书了……”她说着眼睛又红了。看了看我,又继续说到“老师,对不起我不应该抄答案,这是我的检讨书,我以后一定改过”。原本我准备了一大番话,想怎么开导她要用心学习,而不是投机取巧。而此刻话到了嘴边,只变成了一句:“以后好好学,有困难跟老师说。”她离开后,我拆开了她的检讨书,最后一句话至今还记得:“老师,你就像我的亲妈妈,但你太年轻了,我可以叫你姐姐吗?”后来,我了解到班里有近乎一半的孩子都是离异重组家庭,对这些孩子也便不知不觉中倾注了更多的关心,哪怕只是私下送她一条漂亮的丝巾,送他一盒没吃过的巧克力。
我想真诚的对待会有真诚的回报,我真诚的对待孩子们,他们也会给我真诚的回报,我想不管是批评也好,表扬也好,老师都是为了他们好。我想他们懂得,不然他们不会在考试考差了后主动给我写上真诚的检讨:我想他们懂得,不然他们不会在阳台远远望着我的时候,就向我挥手微笑。我想他们懂得,不然他们不会在我看电影冷的时候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我的肩头。
五月,他们原本生病请假的老师回来了,也是该我离开的时候了。我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我甚至想,老师,你的假可不可以再请久一点,让我陪他们一起毕业。可终究这是不现实的。我得离开了,我不想去和他们告别怕徒增感伤,我留了封书信给梁校长,让他等我走后代我念念。那天早自习还未下课,我就匆匆收拾了行李打算悄然离开。我埋着头,默默地走,箱子好重,心情更沉重。我心里在默念,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周老师,要走了”我抬起头望向教室,不知谁出教室在阳台望见了我,朝教室里大喊。不到一分钟,所有孩子都下了楼,那节早自习是他们最怕的英语老师的课。他们顶着挨骂的风险都跑出来了。一过来便把我团团围住,“周老师,不要走”“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老师你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几个女生已经开始流眼泪,有两个男生干脆用力攥过我的箱子,企图把我留下。“孩子们,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有时间来绵阳找我玩,我请客哦”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他们说。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放我走,但要求全班送我到场上赶车,我无奈只得答应了。给班主任老师打了电话,班主任也通情达理答应了。去场镇要走十分钟左右的路,几个女生争着要牵着我的手走,几个男生抢着要帮我提箱子,我笑而不语,任凭他们怎么闹。突然班级年级最小的一个女孩拽了拽我的衣角说:“周老师,你不要走了好不好?我把我的舅舅嫁给你,你做我的舅妈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永远都和我们在一起了。”她一脸认真地说。大家都笑了,有的孩子在纠正不是嫁,应该是娶。有的孩子还说他的哥哥也和我年龄相当,要介绍给我。真是有趣,我又突然沉默了,一个孩子得多喜欢你,才想让你做她的亲人,想永远在一起。可孩子啊,亲爱的孩子啊,有一天你会明白,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车来了,我该走了,我和每一个孩子拥抱着,祝福着,然后高高挥着手和他们说再见。他们也高高挥着手,但嘴上已说不出话来了,所有人都哭了,几个女生哭着蹲在地上,不愿意看我离开的背影。我扭过头不再看他们,我想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永远是那个活泼爱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