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里发掘希望

转自杨毅

前两天,读了一条美国同行写的新闻。

格雷格·奥登,NBA选秀历史上最大的悲剧,回到他的大学,俄亥俄州立大学男篮,给主教练马塔做助手了。他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助理教练(assistant coach),而是student-coach,就是教教学生。

这原本是一条很普通的新闻。但当我读它的时候,就能读到那些话语间的味道。

让我先把英文写下来,一条一条给各位讲述。

“I wanted to stay around basketball,and coach gave me a life line to be here,”Oden told the Indianapolis Star on Thursday.”To give me something to do with my afternoons.”

奥登在周四告诉《印第安纳波利斯星报》的记者:我一直还是想和篮球在一起,所以教练给了我生机,让我来到这里,让我在那些下午好有些事儿可做。

“I’m still trying to figure out my life.Since I’ve been in fourth grade,all I’ve known was basketball.I’m just trying to better myself and work on my degree and set something up for the future of my family.”

“我仍然在寻找我的生活方向。从四年级开始,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篮球。我正在争取让自己变得更好,在读我的学位,给我家庭的未来建立一些基础。”

The 28-year-old Oden is realistic in realizing he’s done playing basketball.

28岁的奥登现实的知道,他的职业生涯已经终结了。

“I wish”,Oden told the star,”It’s over.”

“我希望,它结束了。”

“I wouldn’t say I regret anything,I would say I just wish I did things better.”

“我不会说我后悔任何事情,我只能说我希望能做得更好一些。”

就是这样简单的引言。当你读到它,有没有读到那种从心底流出的哀伤?从这些话语里,你可以想象奥登——这个“选秀再来100遍,开拓者也会在第一顺位选择他,而不是杜兰特”的天纵奇才,在再也无法踏上职业赛场之后的生存状态。他那些未能实现的梦想,他的未知的前途,未有的生活规划,那些坐在家里,沉浸在回忆里,目光空洞,无所事事的午后。

我体会到的哀伤,也许还更多一点,因为我和奥登还算熟。

整整一年前,当奥登来到江苏肯帝亚男篮,开始他在职业赛场上的最后一场尝试的时候,我曾经在这儿写过他的故事。我写过,带他去南京夫子庙里的状元楼拍照片,告诉他,状元就是中国人称呼选秀第一名的名字。我写过,在看到他的每一刻里,从他的眼神、肢体上流露出的,不可阻止的忧伤。

我写过这样一个瞬间。因为严重的伤病隐患,奥登是通过试训才入选球队名单的。有一次,一堂训练课刚结束,奥登坐在场边休息,一位江苏队的助理教练在他身边说,“就是这个伤病隐患,要不然,那简直太棒了。”身边有个会说英语的朋友,立刻给奥登翻译了这句话(真不该翻。所以翻译这一行里常说,好翻译看的不只是水平,更是情商)。奥登听完,没有表情,抬头,看着远方的天花板,然后合上双眼,3秒钟。我注视着这一切,对教练说:不伤,能来这儿么?

奥登最终通过了试训,留在了江苏肯帝亚。可是真的命运多舛,人们一直担心的膝盖并没出问题,但他的右手手掌在赛季前的一场季前赛里骨裂了。江苏不得不以单外援面对联赛开局,结果开门六连败。等到奥登复出,他的篮下威慑力在CBA的确少有人匹敌,江苏打出七连胜。可他的膝盖反应很快来了,开始酸痛。江苏请了最好的医生来给他治疗,其实那只是一名膝盖有过老伤的运动员正常的酸痛。但在这个时候,你终于发现,奥登的内心仿佛已经被击碎了。所有过往的那些惨烈的大伤,已经让他成了惊弓之鸟。他觉得自己随时在轰然倒地的边缘,他并不相信自己能够坚持下来了。

奥登有一句最常说的话,是:I’m sorry.当他觉得自己没能达到教练和队友们的要求,他就会说,I’m sorry.

那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故事。在奥登刚刚被开拓者选中不久,就在训练营里受了重伤,不得不做手术而缺席整个新秀赛季。当时开拓者的主帅麦克米兰第一次去医院里看他,奥登躺在床上,看见教练来了,开口说道:Coach,I’m sorry.

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了下来。

奥登还喜欢喝酒。即便在赛季里,他也常常晚上自己给自己倒上几杯,坐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安静的眺望远处。有一次,在他房间里,他给我也倒了一杯。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酒的?”他说:“在那种漫长的,你只能等待,什么也做不了的日子里,你也会喜欢上它的。”

每到一个月月底的时候,奥登就会担心。因为江苏跟他签下的,并不是一份全额保障合同。由于他巨大的伤病隐患,江苏只能接受和他签一份月保障合同。也就是说,在每个月月底之前,如果江苏裁掉他,就不用再支付以后的工资。奥登在担忧里度过了三个多月,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1月31日,是江苏的倒数第三场常规赛,主场对四川。如果江苏赢了,就仍然保留进入季后赛的希望;如果输了,就彻底被淘汰出季后赛了。他们奋战了一个晚上,打出了一场出色的比赛,但最后2分之差输给了四川。

午夜降临之前,奥登吃完饭回到房间,发现总经理史琳杰站在门口。史琳杰尴尬地并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他,不知从何说起。奥登预感到,那时间来了。

史琳杰并没有什么不对,是肯帝亚的老板郦海星做出了决定。郦海星也没有什么不对,因为他在1月31日午夜12点到来之前裁掉奥登,就可以省下整个2月份几十万美元的工资。当季后赛已经失去了希望,这是在商言商的决定。

可对奥登而言,这就是最终的宣判了。在这三个多月的挣扎之后,奥登的内心其实已经清楚,即使是面对CBA这样的海外联赛,以他的身体状况,想支撑下来都已经相当艰难。在这样的一季和提前被裁掉的结尾之后,那扇大门在午夜时分仿佛正式关闭了。

我给史琳杰做翻译:格雷格,球队刚刚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不用翻译下去,我想他清楚了。奥登扶着写字台,背朝着我们。在只开了一盏小灯的房间里,他就定格在那儿,悄无声息,硕大无朋的身躯,从背后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塑。

突然,奥登转过身来,他向着史琳杰走近,眼里是那种绝望的火焰。在那一刻,他像一只要殊死搏斗的熊罴。

几秒钟之后,他眼里的火焰熄灭了。他向着史琳杰伸出手来说道:谢谢,我理解你们的决定。

那天的深夜,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奥登。他准备去喝一杯,我和他告别。我说了几句通常那时会说的话,我去俄亥俄的话就去看你,之类的。可事实上,在6月我解说总决赛的时候,在克利夫兰驻扎了很多天。奥登的家乡叫哥伦布,距离克利夫兰不到一小时车程。但我并没有去看他,也没有联系他。因为我害怕看到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就是在不时无声地向你诉说,这人世里最大的失望是怎样的。

所以,我知道他的职业生涯已经就此终结了,我知道他将重新回到俄亥俄那无所事事,失去期待的生活里去。

但看到美国同行写下的那篇简短的新闻,仍然像是一种宣告。尤其是读到那一句,“我希望,它结束了”,我知道,奥登已经接受了他的命运。

我不是来评价奥登的人格或者遭遇的。我只是想说,在命运面前,每个人都是那么渺小。有时候,你就是奋力的挣扎,潜心的祈祷,可是就是无法去改变。这是打在你身上的封印,奥登的封印,是他高中时代一次伤病恢复过程里导致的左右下肢受力不均衡,最终长短不一。你想向天怒吼,这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可这世界就是不公平。你想怒吼,为什么这是我的命运?可这就是你的命运。你在牢笼之中,插翅难逃。

让我说句实话,我并不相信精神胜利法,我并不相信人定胜天,我并不相信你付出的足够就能得到收获(但我相信这句话的反面,不付出就没有收获)。有时候,你的梦想,就是你在真实的命运里无法触摸的一角。无论如何,你都做不到。

此时此刻,说出那句,“它结束了”,是你最好的解脱。

告别它,掩埋起它,试图忘记它。不再让它的棱角划伤你,不再让你的痛苦划伤你的家人,是你唯一的出口。

奥登的女朋友叫萨布里娜,来过中国,一个矮个子的,有趣的姑娘。我听说,她刚刚给奥登生下了一个孩子。祝福他们,早点儿结婚。

有正经工作了,少喝酒,

我为奥登和他的家人们高兴,他的故事终于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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