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

五月初十,明州城郊外,晴。

才刚过端午,眼看就要到了芒种。卯时的太阳已然挂在了东面的天空上,炽烈的阳光落在河面上,将流动的水面照得波光粼粼。

一条鲤鱼跃出水面,还未等它重新落回水中就被掠过水面的水鸟捉住;然而还未等水鸟扑腾翅膀飞离水面,它的翅膀突然被人用石头砸到,吓得它只得放开鲤鱼,独自飞上青空。

“小玉,你在做什么啊?”一身白衣的少年从横亘在河面上的乌篷船里走到船尾处,抓住那手中拿着石头的女孩。

“师父,那水鸟捉鱼吃。我拿石头丢它,别让它吃到鱼。”额上画着王字的女孩回过身来,背过手去忸怩着说道。

少年蹲下身子,右手平伸到女孩面前:“把石头交出来,以后别做这种事了。”

“可、可是。”女孩摇摆着身子表示抗议,“鱼儿那么可爱,小玉不想鱼儿被吃。”

少年温柔地揉着女孩的头顶:“师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救了鱼,那鸟儿岂不是要饿死?这世上有些事情,我们本就不该管。”

女孩抬起头来看着少年,迷茫地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小玉不懂。但是小玉知道,师父说的总归是对的。”

少年站起身来,脸上难掩笑意:“这就够了。等你再长大些,自然就明白了。”

然而待少年环顾一周,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就变成了苦笑。

乌篷船漂到了河面中央,船头朝东。河道两侧是长得郁郁葱葱的竹林,依稀可瞥见远处的袅袅炊烟。

少年暗暗叹气:“昨晚不该贪杯,一觉睡醒都不知这是顺流漂到什么地界了。幸好看起来距离城镇不远。”

“老头子,快看,那莫不是舟上医?”岸边站着一对手提菜篮的老夫妇,妇人揪着老丈的衣袖,脸上尽是兴奋之情。

“正是舟上医,二位稍候。”少年拱手作揖,随后便撸起袖子摇起船橹,小船就此缓缓向岸边驶去。

原本平静的河面开始荡起阵阵涟漪。看得呆了的小玉蹲在船尾,好奇地盯着水面。

船渐渐靠近了河岸,河面上却隐隐见到了淡淡的血痕。

“这是?”少年紧皱眉头,吩咐身旁的小玉,“坐好,接下来会有些颠簸了。”

“哦。”小玉规矩地坐好,少年则加快了摇橹的节奏,尽快赶到了岸边。

二人下船之后还未来得及询问,妇人便上前握住了少年的手:“这里遇到舟上医可是太好了。那边小溪里面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人。老身也不敢去看是死是活。一切都拜托您了。”

“救死扶伤,理所应当。”少年慌张地抽出手来。瞥向妇人所指的方向,确有一人倒于血泊之中。

却见一旁的老丈一把拽过了妇人:“我看那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快走。”

老丈本打算悄悄说与妇人听,却因为着急而大声说话,以致让少年与小玉听了个真切。

“小玉,取医箧。”少年一边说着一面快步赶到了那人的身边。另一边的妇人也被老丈拖着快步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失血过多,然而一息尚存,可治。”少年探了鼻息与脉搏之后言道。

小玉抱着对她来说有些大的医箧,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人,然后又面向少年:“师父,他拿着剑,还穿着夜行衣,总觉得、总觉得,他不是好人。”

少年伸手从医箧内取出干净的棉布包扎伤口,最后还不忘敲了敲小玉的额头。

“小玉你又忘了,医者眼中只有病人,并不好坏之分。”

少年如此说着,同时用力撕开了那人手臂上的衣袖。然而却赫然见到了形似梅花的胎记。

“这是?”少年有些晃神,犹记得久远之前的过往,自己所熟识的某人就有一个这样的胎记。

少年抬头仔细端详起那人满是血污的脸,可终究是时隔多年,一时无法联系起来。

“师父?怎么突然停下手了?我说的吧,这个人果然还是别救了。”小玉疑惑地问道。

少年没有回话,只是继续用清洗和包扎着这人周身上下的众多伤口,最后索性咬牙将他背到了自己身上。

“身上的草药不够,还是要带他进城。”少年环顾周围,“可惜没注意刚才那对夫妇朝哪里走的。也不知此刻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

“顺流而下。小玉刚才看到了。”小玉说道。

“那,我们便也顺流而下。”少年紧了紧身上的病人,侧首轻言道,“撑住。既然被我碰到,你就不准死了。”


越是顺流而下,河面就越是宽广,而河面上的商船也越来越多。

官家的运粮船雄赳赳地航行在河道的中央,没有别的船只敢拦在它的前面;挂着各色招牌的商船总是被小巧灵活的渔船拦住去路;河岸上还停靠着装饰着龙头的长舟,看起来是还没来得及拆下端午时候的装扮。

进城与出城的船只彼此互不相让,又都必须避让官家的船,好几次都险些互相撞上。船家们因此总少不了些怨气,彼此吵嚷起来。

结果不知是那艘船率先拦住了运粮船,到后来竟演变成了完全混乱的场面。

站在运粮船上的官兵端起长枪想要闯出一条路,却反倒激起了民怨。

“师父,小玉害怕。”看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小玉害怕地躲到了师父身后。

少年却是一派毫不在意的模样,摇着船橹慢慢靠近混乱中心的位置。

“是舟上医!老韩头,今天这笔账改日再算。”

“老张,你给我等着。今天就算是卖舟上医一个面子。哼!”

“哎呀,总觉得得救了啊。”…

河面上聒噪的气氛依旧,然而吵吵嚷嚷的众人倒也是纷纷让出了一条可供乌篷船前行的细长河道。

小玉顺着众人的视线看着自己身后的白底蓝字的旗帜,喃喃道:“这一巾绘着‘医’字的招牌,有时候还真的挺有用的啊。”

“借过借过。”少年向着两面的船家拱手作揖,直到与官家的运粮船并列。

“原来是白医师,这还真是巧啊。”一身戎装的中年男子站在运粮船的船头,自他看清少年的面容之际开始就发出了爽朗的笑容。

“吴将军,自京城一别,已有两年未见了。”少年脸上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表情,和刚才面对萍水相逢的船家之时别无二致。

“叫我老吴就成。白医师你当年的救命之恩,我可是铭记于心,只盼有机会能报答呢。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请你几顿,算是为你接风洗尘了。”

“多谢,白禾心领了。至于救恩之恩,实在是谈不上。救死扶伤,理所应当。”

将军苦笑:“白医师还是和以前一样啊。罢了罢了。反正我到这里来也是有公务在身。白医师你又是云游到此?”

白禾点头:“的确是云游,不过舟上还有病人,所以需尽快入城。”

“明白了。”将军做出请的姿态,目送乌篷船前行。

这时,将军身边的小卒凑到将军身边:“将军,这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这群刁民连运粮船都敢拦,但是却放任他们前行?”

将军甩手就拍到了小卒的头上,差点将他的头盔拍到地上:“你这个乡下来的土豹子,真是没见识。竟然连‘舟上医‘都不知。

我朝高祖皇帝当年带兵至江南时,军中突遭瘟疫,无人能治,最后是一位路过的走方郎中给治好的。

高祖皇帝本想赠之金银官爵,可是他什么都不要,只是乘一叶小舟飘然离开。

自那之后,天下大定。高祖皇帝深感但凡医术高绝者往往淡泊名利,因而命太医院每隔三年举行医术比赛,限民间人士参加,凡有通过者便授予‘舟上医’的称号。

舟上医所需,各地医馆药房需全力配合,若有必要,各地府衙也许有所协助。后来,就连三教九流都敬他们三分,到如今舟上医几乎等同于活菩萨一般。”

“哇,那还真是、那还真是!”听得出神的士卒喃喃道,“我也想去做舟上医啊。”

“就凭你?”将军轻哼一声,“太医院为己私欲将考题定得极难,且舟上医不仅要考医术,更要考德行操守。近十五年来,本朝只出了刚才那一位舟上医,而且他还是至今最为年轻的一位。”

目瞪口呆的士卒已说不出话来,只得用充满崇拜之情的表情望着白禾的背影。

“所以你明白了吧。”将军双手抱胸,自豪地抬起头来,“当年要不是白医师,老子我早就死在京城了。”

一阵狂风吹过,乌篷船的帘子被撩起了一角。仅是一瞬,眼尖的将军却还是看到了那柄剑。

“白医师停船!”将军声如洪钟,同时跃出船首,在水面与民船上轻点几下最终跳到了乌篷船上。

“白医师,你这船内所载何人?”将军右手抓着腰间的剑柄,摆出随时就能把剑拔出来的姿势。

“呀!”完全被吓到的小玉一下子瘫软在了船上。白禾迎面看着将军的双眼:“船内所载,自然是病人。”

“可否让吾一观?”

“不可。”白禾拱手作揖,“还望将军不要为难白禾。”

“白医师,你可知你所救为何人。若是穷凶极恶之徒,你也要救?”

白禾低眉:“白禾眼中,圣贤与恶徒并无区别。”

二人对峙着,凝重的气氛甚至传播给了众人。霎时间,整个河面都安静了下来。

惊魂稍定的小玉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站了起来:“大叔,你还是放弃吧。我师父决定了的事情是不可能更改的。”


赵淼做了一个梦,一个久违了的梦。

明月高悬的夜晚,还是孩童的赵淼仰躺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上,手上拿着从地窖里偷出来的酒,脸色微醺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小白还真是晚啊。”

小白是赵淼在这个村子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或许也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朋友。

赵淼对自己的母亲已经无甚印象了,听说她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

自记事起,他就像是被所有人嫌弃的蚊蝇一般,被一位位亲戚收养,又一次次地被抛给下一个倒霉鬼。

无论他有多努力地迎合那些人的想法,却总是无法融入进去。只因为他并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他们也不是自己真正的父母。

分明是他们自己孩子的过错,到头来只有自己会遭到毒打;他们的孩子能去私塾读书,自己却只能捡起早就被翻烂了的旧书;就连逢年过节收到的糖果都会被克扣不少。

这一切的原因,赵淼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的母亲是一位未婚先孕的不洁之人,这样生下的他理所应当也是不洁之人。

每念及此,赵淼便觉得母亲给自己取的字是那样的讽刺。三水为淼,母亲本意是取上善若水之意,可赵淼根本不知如何才能成为“上善之人”。

赵淼做不了善人,只想做恶人。将自己从那些人身上收到的,全部还给他们。

所以赵淼开始打翻家里的锅碗瓢盆,弄哭名义上算是自己表妹的女孩子,凿坏床板,偷邻居家的东西,几乎无恶不作。

“既然所有人都把我当作秽物,那么我就索性做个最会惹事的秽物。”

赵淼已经记不清自己最初是面对着哪位亲戚说出这句话的,更记不得自己因为这番话遭遇了多少毒打,然而他却乐此不疲。

直到他遇见了白禾。

“三水哥、三水哥,我成功溜出来了!”树下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

“听到了。不用喊得那么大声。”赵淼将喝到一半的酒坛放进袖中,紧接着身手敏捷地爬下树来,“跟你说过好几遍了,那个字念淼,不是什么三水。”

“呵呵。”白禾揉着后脑笑出声来,“我没去私塾念过书嘛,不认识这个字,所以总是记不住。”

白禾虽是随口说着,然而眼中的遗憾与落寞却是那么的让人揪心。

赵淼抬起头,拉了拉白禾的衣角,同时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星空:“今天月亮好圆啊,那里还有好多星星,真漂亮啊。”

白禾顺着赵淼的手望着天空,惊叹得都合不上嘴:“是的,真漂亮啊。就像是我第一次跟三水哥你搭话的时候一样。”

赵淼反手敲了一下白禾的头:“这么羞耻的事情,赶紧给我忘掉。”

“羞耻?”白禾一脸茫然地复述道,“白禾不知道什么叫作羞耻啊。不过,白禾可不想忘记那时候的事情。

对了对了,那时候三水哥是不是哭了?”

“不要问我。”赵淼双手抱胸,执拗地背过身去,“我早就不记得了。”

赵淼怎么会忘记呢?那是他这许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他饿不饿,第一次有人把自己碗中的饭食喂给他,第一次有人在雨中为他撑伞。

“啊,有流星。”白禾望见一道亮光从星空之中掠过,喃喃道,“我记得有人说过,每当天上落下一颗流星,地上就有一人身故了。”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要死了。”赵淼冷哼一声。他在这世上除了白禾再无在意之人,因而对生死之事看得极淡。

“希望身故之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白禾埋首,脸有悲戚,像是亲眼见证了亲人的过世一般。

“小白你还真是多愁善感。这世上的人这么多,时时刻刻都有人死,时时刻刻都有人出生。不必在意这种事。”

“嗯。”白禾随口应道,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握紧了拳头:“我想去做舟上医,去医治所有我见到的人。毕竟我有时候磕伤都会觉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了,更不必说死了。”

“哪怕是坏人你也要救?很坏很坏的那种,坏到…他要杀你的坏人。”赵淼一时好奇。

“那、那。”白禾犹豫起来,斟酌之后还是说道,“那也是要救。”

“天真。”赵淼苦笑着摇头,“我倒是想做一个剑客。看谁不顺眼就杀谁,那样多痛快。”

见白禾一脸不满,赵淼只好收敛了笑意,从袖中取出还未喝完的酒坛:“开玩笑的,小白别生气了,我拿这个赔礼道歉。”

“这个是?”白禾接过酒坛闻了闻,随即皱起了眉头,“三水哥你又偷了爹的酒?快点,趁还没发现还回去吧。不然爹他又要打你了。”

“我才不还呢。你要不想喝就给我吧。”赵淼从白禾手中抢过酒坛。

正当此时,酒气熏天的白伯摇摇晃晃地从街上走来:“姓赵的臭小子,你又偷我的酒。你吃我的住我的还不够,现在还要偷酒喝,看我不打死你。”

“小白,快跑。”赵淼抓起白禾的手,转身就要跑。

“啊,等等,让我跟爹好好说一下,他不一定会打你的。”白禾解释道,然而他却因为光顾着说法而没注意脚下,跌了一跤。

“我让你跑,我让你跑。”喝醉了的白伯将白禾当作了赵淼,抽出鞭子就要挥到白禾身上。电光火石之间,赵淼回身趴在了白禾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承受着鞭打。

啪啪!响亮的鞭打声与爹的咒骂声把白禾吓得身体僵硬。

“快跑啊。”赵淼喊了好几次,白禾才反应过来,从赵淼的身下钻出来,快步跑开。

赵淼看着白禾跑远。好几次他回头望,都被赵淼喊着“快跑,别回头”。

赵淼知道,这个糟老头一旦喝醉酒就真的是六亲不认的。

那天,白伯打得极狠极久,那一夜赵淼几乎被打得昏死过去。然而还未等他昏过去,白伯的鞭打却停了下来…


刺眼的阳光,亮得晃眼,赵淼抬手去挡。

这是在哪里?现在的自己是死是活?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赵淼的脑袋还有些发晕。

“呀!”稚嫩的一声尖叫让他强迫自己清醒起来。起身,撩开被子,双手在身边摸索了半天也没有寻到长剑,只好空手站起。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赵淼几乎都无法站稳。眼睛还未完全适应阳光,所见的都是耀眼的亮光。

“你、你,别乱动,躺好。我去找师父。”与刚才的声音是同一人,只听得她声音颤抖地说完,接着便快步跑开了。

只是勉强站着的赵淼重新坐回床沿。深呼吸,好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师父!那个人醒了!”小玉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半路上踩在一块石子上,身体前倾地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所幸最后跌进了白禾的怀中。

“啊,师父的怀抱好温暖啊。”小玉将头埋进白禾的胸口,用力蹭了蹭。有着温暖的体温,更多的是各种草药的香味。小玉最喜欢闻这种香味了。

“站稳了。”白禾双手抓着小玉的腰,把她放到地上,“替为师看好这些草药。”

“哦。”小玉目送着白禾快步奔向客房,待到看不见背影了才回身照看起身旁架得比她自己都高的药筛。努力踮起脚从最上方的药筛往下探看。

由于看不到最高的那一层药色,小玉只好从一旁的柴房里抬出一张矮凳,搬到了药筛支架的旁边。到底是孩子,即使是矮凳,小玉的双脚依然无法放到地面上,只好百无聊赖般的前后摇摆着。

“真安静啊。”晒着午后阳光的小玉不由得打起哈欠起来。

身处闹市区的明州客栈此刻确实异常的安静。一墙之隔的马厩里应该满是商人的马匹,却听不到一声马嘶;一个时辰前隔壁的客房内还行着吵闹的行酒令;大厅内的脚步声与掌柜拨弄算盘的细碎声音此刻也完全听不到。

阳光炙热,天空中连一只飞鸟都看不到。闭上眼的小玉甚至能听到院落内的落叶飘入到地上的声音。


白禾快步走到客房门前,稍微停顿了一番,右手放在虚掩的门扉上,深吸一口气之后才推开门扉。

吱呀。就在老旧的门扉发出微小的抗议声之时,从门内倏地伸出一只手,牢牢地钳住了白禾的咽喉。

“回答我几个问题。”如同鹰隼一般的锐利眼神渐渐显现出来,刚才还躺在床上的病人此刻正将白禾的性命握在手中。

白禾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指抓着要害。白禾知道,只要他再用一分力,恐怕自己就要命丧当场。

“你是官府的人?是,眨一下眼;不是,眨两下眼。”简短的语句,他的脸上毫无波澜。

白禾眨了两下。

“是你给我包扎的?是,一下;不是,两下。”

白禾眨了一下。

“我的剑是被你拿走的?”

白禾依然是眨了一下。

“听着,我随时都可以取你的性命。别给我耍花招。”他放开手。新鲜的空气总算是涌入了白禾的喉中。

“哈、哈。”白禾俯下身子大口喘气,待呼吸平静下来便慢慢靠近了坐在了床沿沉思的病人。

他抬起头来,看着白禾的眼神冰冷,看不出丝毫的感情。

白禾作揖:“兄台的剑,我收于床板之下。待我为兄台取出。”

他双手抱胸地站到一旁,眼睛一直盯着白禾弯腰取剑的全过程,直到白禾将剑双手呈到他的面前。

他取过剑,随即便把长剑抽出剑鞘,起手一挥,长剑便架到了白禾的肩上:“为什么救我?”

白禾看了一眼架在自己肩上的长剑,依旧淡然地双手作揖行礼:“在下禾白,不才也是一名舟上医。救死扶伤乃吾之天职。路遇兄台,故救之,仅此而已。如今所在为明州城。兄台若有要事,还请待伤愈再离去。禾白不求金银,不求人情。”

“舟上医。我听说过你们。”他冷哼一声,“一群傻子而已。”

言毕,他的剑锋便挥到了白禾的眼前,精准地削下了白禾耳前的发丝,仅差一丝一毫便能取了白禾的性命。

白禾面容如常,他这才收回剑,然而语气仍然冷漠:“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白禾摇头:“只是躲无可躲,不如坦然赴死。”

“果然是傻子。”他的表情有了些微的柔和,然而只是一瞬,即刻又恢复了冷峻的模样。

“师父师父,出大事了!”小玉的声音由远及近。还未等她冲进房内,他的剑就又放在了白禾的肩上。

“呀!”闯进门的小玉见到的是自己的师父被刚救醒的病人拿剑挟持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半响之后才反应过来:“你、你快放开我师父。”

“小玉!”白禾出声喝止住慌张无措的小玉,“不要在意我。外面发生了何事?”

小玉担忧地看着白禾和那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咬了咬嘴唇总算是开口了:“外面突然出现了好多士兵,说是捉什么罗刹门的杀手。这个客栈里面的客人,好像、好像也都是士兵。”

“动作还真是快。”他抓住白禾的衣襟,“听闻舟上医身份尊贵,官府中人也极为重视。如此便只好烦请禾医师与我同行了。”

“你快放开我师父!”小玉上前想要与黑衣人争抢,然而还未近身就被他一脚踢开。

“小玉!”白禾惊呼,紧张得想要挣脱束缚,脖颈几乎就要碰到了剑刃上。

“死不了。老实点。”他牢牢抓住白禾,然后慢慢靠近房门。

房门外是先是一圈手执盾牌的重甲兵,稍远处的墙上站着一排弓弩手。重甲兵与弓弩手之间的空院里是四五位手执长枪的将领。

“啧,老子从京城追到这穷乡僻廊的明州。一路上还伪装成运粮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今日总算是等到了你。罗刹门的一号杀手。”

开口之人正是白禾进城之时与之对峙的吴杰,而他身边的几名精锐正是那时伪装成运船小卒的几位。

“想不到朝廷还真给我面子。可惜。有舟上医做我的人质,你们能奈我何?”黑衣人提声喊道,同时将剑锋又朝白禾的脖颈近了一分。

“白医师?”吴杰的手高举起来,示意不能轻举妄动。他最怕的便是此人挟持白医师,没想到最糟糕的情形果然还是发生了。心中后悔,自己该早些行动才是。

“恶贼,你先放了白医师。我们可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吴杰喊道,然而连他自己都知又会有哪个笨贼如此轻易就会放了挟持之人。

因而,吴杰本只是习惯性如此一言。

未料到他轻笑一声,抬手便把白禾往前一推;而同时所有人都未注意到,白禾将自己衣袖里的药粉洒到了他的身上。黑衣人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白禾身上之时,跳上了屋檐,快步跃向城外。

“放箭!”吴杰的命令终究是晚了一步,士兵们目送着黑衣人跳出箭的射程。随后便是混乱的下令,士兵化整为零,朝着他有可能逃窜的方向搜寻。

“想不到多年后的重逢会是以这种形式。”白禾喃喃道,随后才想起小玉,快步回房。


帮小玉切脉,得知她无碍的那一刻,白禾便立即从自己的医箧内取出一小瓶粉末,趁着众兵士四散的混乱之际奔出了客栈,直向那人逃离的方向。

那时洒下的是赤蝶粉。赤蝶粉遇绿莹粉显亮黄色。白禾自出城后便循着这股亮黄的淡痕直爬上山径。

日暮,西方的晚霞慢慢隐于夜色之中,而后便只剩下星月之光,白禾觉得自己提着灯笼的手臂越来越沉,而灯笼所照亮的周围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小。

灯笼照不到的阴暗中,奇形怪状的树木就像是一个个狂舞的鬼魅,半夜的蝉鸣叫得白禾心慌。

此刻,白禾已记不清自己从出城开始走了多久的山路小径,记不清自己究竟被路上的横生藤蔓绊倒几次,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误以为路边的响动是什么野兽飞禽。

白禾只知道,此刻若是停下脚步,怕是此生再能见到他,见到那位自己亏欠了他太多太多的人。

“为什么跟着我?”清冷的语调,白禾随即就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一凉。不知何时,那人已经站在了白禾的身后。

白禾缓缓回首,率先见到的便是那人清亮如月的眼眸,一时愣神,仿佛就回到了多年以前。

灯笼内的烛火因为山风而熄灭,身着黑衣的他全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眸是那么的明亮,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回答我。”剑锋紧贴着皮肤。

“你的伤还未好,医师可不能放着伤者不管。”白禾撒谎,随即便低头假装整理衣衫,只为不再看向他的脸。

起初在屋内尚无许多感觉,此刻在山林之中,面对着他的眼眸,白禾只觉得众多的往事慢慢涌上心头。

嗖——,一声箭响。还未等白禾抬头,耳畔就传来了箭头刺入骨肉的声音与来自近在咫尺之人的闷哼。

“赵淼,这可是稀奇啊。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你替别人挡箭,不过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从黑暗中走出一人,一身与赵淼相似的黑色衣衫,身上背着箭囊,腰间佩着短刀,脸上带着邪魅的笑容。

“是的。因为你就要死在这里了。”赵淼将深深扎入自己肩头的箭拔出,剑锋直指对方。

“赵淼…”白禾喃喃,心中早已笃定的想法更加确实落地。

刀光剑影,铿铿的金属碰撞声接连不断,白禾还未回过神来,二人已经过了十数招。

双方停下动作。赵淼的肩膀与腰间平添了多条伤口,那黑衣人的手腕与脸庞上也满是血迹。

“哈。”黑衣人露出笑容,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我这短刀上可是淬毒了的。不出十日,你必定会全身溃烂而死。”

白禾闻言快步跑到赵淼身前,撩起他的衣袖搭起脉来。

“想不到赵淼你这个独行者居然还有帮手?”黑衣人凶相毕露,举起短刀准备袭击此刻毫无防备的白禾。可是还未向前迈出一步就全身瘫软在了地上。

“我看你还是当心你自己吧。我的剑也是有淬毒的。”赵淼笑道,然而才刚言毕便因为脱力而只能半跪在地上,靠着长剑支撑着自己的另一半身体。

山风吹拂白禾的衣衫。一袭白衣的男子站在两位黑衣人之中。

“所以,”赵淼将剑插入地面,用上最后一些气力站起身来,“傻子你要先救谁?你若是救他,那么他就要杀我;你若救我,我必要杀他。”

白禾微微张开口,仰望躲在云中的新月,长叹一声,随即转身扶赵淼坐下。

“我还以为你会犹豫更长时间。”

白禾没有回答赵淼的话语,只顾埋首替他包扎伤口:“我身上只有简单的药品。只能做简单的处理,解毒还是需要到城里。”

“足够了。”赵淼起身,紧皱眉头拔出深插在地上的长剑,将剑锋指向仍然跪在地上的黑衣人。

“呵。到底是第一杀手。我这个第二杀手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不过,罗刹门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只不过,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一向冷酷的你为什么会因为那个人而叛出罗刹门。”

 “因为,那是我的挚友。”

“哈哈哈。”死到临头的黑衣人听闻此言,先是一愣,而后便是止不住地笑出声来,“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你居然有挚友。”

“只此一位。”赵淼淡漠地说道,“现在可以闭嘴了吗?”

“不可以。”黑衣人勉强地抬起一只手,然后放平手臂,指尖指向白禾:“阁下又是何人?”

“舟上…”白禾摇头,“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医师,名唤禾白。”

赵淼挥动剑锋,然而剑锋却在半空之中停滞。只见他侧首望向白禾,“你不诊治他?舟上医不是什么人都要救的傻子吗?”

白禾再次摇头:“所以我已经不是舟上医了。”

“为何?”

“因为他要杀你。”

白禾转身背对着二人,耳畔清晰地传来剑锋刺入皮肉的声音。血溅五步,鲜红的印迹溅湿了那一身白衣。


三更,打着哈欠的更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木梆子,提着橘黄色的灯笼照亮身前的一小片天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烛火之下突然出现了一道血痕,吓得更夫连日日在口中念叨无数遍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更夫鼓起勇气稍稍抬高灯笼,只见那道血痕从城墙边一路延伸到此。往另一边照去,依稀可见两道互相搀扶的身影。

“救命啊!杀人了!”惊慌失措的更夫胡乱喊道。

“果然走大道还是太招摇了。”口吐鲜血的赵淼在白禾的搀扶下说道,“傻子,你抛下我吧。不然你可是会被当作共犯的。我的罪名可不是你一个小小舟上医能够扛得住的。”

“医师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伤者的。”白禾狡辩道。连他自己都知晓,在他眼中,现在自己所扶之人不仅仅是伤者。

从二人的身后传来众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众多全副武装的兵士便已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走到二人面前。

“吴将军。”疲惫的白禾抬起头,露出苦涩的笑容,“白禾只求你一事。可否放他离开?”

“职责所在,恕难从命。”吴杰手握腰间的剑柄。

“果然是这样呢。”白禾扶赵淼席地而坐,然后将赵淼的剑握在手中,慢慢将剑抽出剑鞘。

“那么就请吴将军拔剑吧。”这是白禾平生第一次拔剑。三尺青锋比银针、狼毫笔重得多,白禾用上双手才颤巍巍地将它举平。

吴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嘴唇发紫的赵淼,此时的他已近昏迷。无论是这二人之中的谁,他此刻都不需两招就能拿下。

“白医师,老吴问你一句,他真的值得你做到这种程度?”

“值得。”白禾颔首,“白禾只有一个要求。”

“白医师请说。”

“白禾有一幼徒,是名孤儿,白禾为其取名小玉。白禾若死于将军剑下,还望将军能善待她。”

“老吴我不答应。”吴杰的回答让白禾惊得双目圆睁。

吴杰转身,背对白禾面向众兵士:“本将军要亲自抓捕此二人。尔等继续埋伏于各处,当心罗刹门另有同党。”

兵士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未有所动作。直到吴杰再次发出如洪钟一般的声音:“本将军的话你们都不遵从,你们这是聋了吗?”

“是。”兵士们这才弯腰作揖,纷纷散去。

吴杰这才重新面向白禾:“老吴我不答应,因为白医师你的高徒,老吴我这粗人自认可没有什么资格照顾。”

“将军这是?”白禾更加讶异。

“把剑放下吧。白医师你可不适合拿剑。”吴将军露出爽朗的笑容,“就当是老吴我还你的救命之恩吧。您的高徒此刻还睡在客栈里。连夜离开这里吧。剩下的事情,老吴我自会解决。”

“吴将军你不问我,为何要救他?”

“舟上医救人需要理由吗?”

“我救他并不因为我是舟上医。”

老吴耸了耸肩,将已经完全昏迷了的赵淼扶到白禾的背上。

“据我们在罗刹门的探子所报。此杀手名为赵淼,这次的目标原本是舟上医白禾。但不知为何,当他得知此人的祖籍,约莫年纪之后,竟拒绝了此次任务,更是为此叛出罗刹门。

我们原本一方面担心他仍然回来刺杀您,另一方面觉得此番也是抓捕他的绝佳时机。”

吴杰言及此处,稍一停顿,换上了轻松的语气:“我老吴是个粗人。实在想不通您和他的纠葛。不过,老吴我知道,白医师您是好人,我可实在下不了决心对您刀剑相向。”

“多谢。”白禾言毕,紧了紧背上的人,快步离开。

吴杰望着白禾远去的背影,抽出长剑在自己的胳膊上划出几道伤口,叹气道:“这次怕是真的要贬成运粮官了。”


赵淼感觉自己被什么人背着。

“傻子,是你背着我吧?禾白这个假名太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果然还是个傻子。”

赵淼很好奇白禾会如何应答,怎奈眼皮实在太沉,最后还是陷入了昏睡。

在昏睡之际,赵淼又开始做梦。


…白伯的鞭打停了下来,放下手臂的赵淼见到的是两手空空的白禾。而白伯的后脑上多了一片破碎的酒坛碎片,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处流淌出来。

“小白,谢啦。”赵淼拍拍尘土站了起来,然后还不忘踢上白伯一脚。

白禾紧张地蹲下身子,颤巍巍地用手指去探白伯的鼻息,可是却什么都没探到。年幼的白禾一下子便瘫坐在了地上。

“这、这么容易就死了?”赵淼也是惊诧非常,不过看着同样惊慌失措的白禾,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小白别怕,这家伙是被我砸死了。反正也没有别人看见,反正我本来就是秽物。”

“爹、爹、爹。”白禾一遍遍地重复着同一个字,同时摇着白伯的肩膀,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赵淼的话。

赵淼抓住小白的肩膀,硬是让他面向自己:“呼气、呼气,然后再吐气。再呼气,吐气。冷静下来了吗?”

仍然颤抖着肩膀的白禾点了点头,眼神总算是聚焦在了赵淼身上。

“小白你听着。你母亲就是被这只禽兽打死的。你无法去读私塾就是因为他把所有钱都拿去买酒了。你身上的这么多伤痕也是他打的。这家伙死有余辜。

而且你是为了救我才砸他的。你是为了我。所以他是因为我而死的,所以是我杀的他。你明白吗?”

吓得连话都说不出的白禾再次点了点头。

赵淼拍了拍白禾的后脑,让他趴在自己的胸口:“好好睡一觉吧。睡醒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第二日,赵淼犯杀人之罪,本该偿命,悯其年幼,发配边疆。白禾被亲戚收养,数月未开口说话。

后,听闻赵淼于边疆无法忍受徭役而逃跑,辗转被罗刹门收入门下。


那晚,吴杰后来以“因顾及舟上医白禾的身份,故处处制肘,终不敌罗刹门赵淼,使其逃走”的文字上报。

吴杰因此事被贬为明州城巡城校尉。

白禾经此事之后以身体抱恙为由向朝廷归还了“舟上医”的称谓,携弟子白小玉于明州城郊建一草堂,堂前植树,堂后养禽,替来往之人或者特地慕名而来之人诊病,以此谋生。

官府中人曾多次拜访白禾询问赵淼的下落,然而白禾总是言说一概不知。曾有官员揣测白禾与赵淼有所勾结,但终究也是查无实据。

之后,罗刹门渐销声匿迹。江湖传闻,乃是有一剑客独闯罗刹门隐秘的总坛,毙伤众多杀手,并放火烧毁了所有痕迹。

罗刹门日渐变为江湖传言,而那名剑客的音容形貌也不为人所知。

朝廷搜捕赵淼的海捕文书广发各地,可是直到那些告示被时光磨得看不清了字迹,也未曾见人将之揭下。赵淼的行踪随着罗刹门的消失而逐渐被所有人遗忘。


腊月二十五,隆冬的第一场雪降临到明州城。

银装素裹的鹅毛大雪将草堂周围的一切都变为素白。仍是一身白衣的男子撩开门帘,还未等他呼出一口气,便见到一团橘黄从他身下钻出。

“真的下雪了啊。好漂亮啊!”被橘黄的棉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高兴地在雪地上奔跑,时不时地仰望仍在飘雪的天空。

“小心些,当心摔着。”男子撑起油纸伞,然后伸手擦掉女孩头上的雪花。

“嘻嘻。师父你不开心吗?下雪了啊。师父你不是一直在等下雪吗?”女孩面带笑容地抬头仰望着男子。

“是啊,一直在等。”男子喃喃,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

那时,他连夜为一位病人诊治,等到东方天空微亮才合上双眼。等他醒来已是数个时辰之后,伤重的病人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封信——

“我欠的人命,我会用自己的血来还。待得雪下之日,我若归,你可愿与我一同赏雪?我若不归,你可愿敬我几杯薄酒?”

扑腾翅膀的声音与鸡鸣从堂后传来。

“哎呀,糟糕。狐狸又来偷鸡吃了。”女孩率先反应过来,奔了出来。

“小玉。”男子叫住女孩,紧接着将搁在墙角的扫把扔给女孩,“用这个。”

“是。”小玉接过扫把,更加快步地跑向后院。

男子想起,数月前,他刚在此地设立鸡圈之时,也常有狐狸来偷鸡。每次小玉都会去把狐狸重新赶回山林中。

开始,他想要阻止,可怎么想不到阻止的理由。

毕竟——

即使是再慈悲的医师,有时也会选择坐视伤者被杀;

即使是再冷酷的杀手,有时也会遇到无法动手的目标;

即使是再秉直的将军,有时也会放弃抓捕罪犯。

人与人相遇相知,难免欠下恩情或是负下仇恨。恩也好,仇也好,一旦有了感情便再也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但是,这样也未尝不可。有时,正确与否又有何妨,倒不如随心而为来得自在。

男子莞尔,想着也许正是因为自己过去太过在意是非,才总是会那个人叫做傻子吧。

嚓、嚓、嚓。

耳畔传来由远及近的草鞋踩进薄雪之中的响动,男子回身见到一位身披蓑衣的人。

“雪下得好大啊。”

“是啊。”

那人掀起戴在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双清亮如月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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