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
张如
农历六月尽、七月初,家乡田野上,麦收事毕。大忙暂时告一段落,离秋收还远。这一段时间,各乡镇要举办交流会,说全了叫物资交流大会。在乡,这是一场盛大的事典。
故园三十二年前。
记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头几年,乡里新辟了交流会场。场地阔大,戏台华彩,据说是全旗最大的,在全盟也挂了号。起会当日上午,盟里领导陪自治区主要领导亲自剪裁视察。新闻采访车,下来几位记者跟随采录。对于这份职业,是陌生的。想,要是让我写这件事,稿子出来后,肯定能上《鄂尔多斯日报》的头版,当时我还没有头条的概念。时任旗委书记脱稿讲话志贺。乡里管政法的副书记和公安派出所所长在会场用对讲机讲话,忙着布置警力。我当时十几岁,是截至当年见到的最大的世面。我对旗委书记的口才很佩服。至于个人发展,想,当到那位布置警力的副书记就行了。后来,这个理想庶几实现——我当过“第一书记”,是村级的。至于第一书记加引号,是文件中就那样。我记得,好像后来的任职文件,引号没了。又当过“副镇长”,之所以加引号,是要和“副书记”对应一下。这个“副镇长”是挂职的。我的任职文件下来时,我心里稍微咯噔了一下:怎么不是副书记。要是这样,我的理想就完全实现了。随便一想的写稿念头,后来居然成了职业。有心栽花花开,无心插柳成荫。“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不要汲汲于名位了。赶会去吧。
三十多年没有赶过家乡的交流会。思之怅怅。
那时的交流会,宗旨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背南面北,一个大戏台。由山西的晋剧团上演各类民间熟悉的剧目:《打金枝》《算粮登殿》《秦香莲》……
会场占地好几十亩,周围是一圈帐篷。正对戏台的帐篷,是交流会的办公地点,悬“xxx乡物资交流大会办公室”的红底黑字横幅。经常有乡党政领导、乡干部进进出出,现场研究交流会治安、商市规划、费用收取等事宜,办公室兼广播寻人领物启事,乡党聚会、小孩走失、东西遗失,都要在高音喇叭现场广播,等等。一九八九年后,办公室改称指挥部。稳定压倒一切。戴大盖帽、穿制服的警察,骑着三轮摩托车穿梭期间,工商税务开票收费。“指挥部”,是交流大会的“政治中心”。
商市,把会场围成一个圈。衣被鞋袜、锅碗瓢盆、蔬菜瓜果、镰锄锹铲、窗帘布匹,冰棍雪糕、凉粉碗托、面包汽水,但凡农村有的,皆可上市“交流”。人们围观流连,看一看、摸一摸,讨价还价,付钱找零,小贩的脸在炎炎烈日下,在闷热的帐篷里,吆喝成红红的、黑黑的,开怀裸臂,脖子上围着一块毛巾,手持一把蒲扇,算盘珠子毕卜作响,有用电子计算器的。
一年的物资,就靠这段时间,这个场合集中出手,一年中的好多生活用度要在此时此地置办,参会人数多时达上万人,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交流会。
饭馆,也是在帐篷里。炒菜、炖肉、啤酒、白酒。炒菜师傅,只穿一件背心,短裤、围裙,臂膀上挂一块毛巾,腰间缠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皮面钱包。土铸的灶台上,一口油亮油亮的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炖羊肉,炒青椒、蒜黄、蒜薹,过油肉、肉炒豆腐、葱爆羊、羊肉炒粉,羊头、羊蹄、羊杂碎,大要如此。
三三俩俩,要一盘炒豆腐、过油肉,和一瓶白酒或啤酒数瓶,抹抹嘴,结账走人。围坐一桌的,炖羊肉、炒菜一桌子,啤酒、白酒一起上,良友、万宝路香烟,我当年并不抽烟,但记得良友是九块钱一盒。单凭这一盒烟,这桌饭的档次就提起来了。吃、喝、抽、划拳,醉饱方散。有的吃完,就在饭馆老板的记账簿上写上名字,说明天还来。有的就骑着摩托回家,或到下一个摊杖,激起一泡黄尘。那时不查酒驾。摊杖,是场合的意思,具体说是酒场。
一位在信用社工作的人,已经定了座位请客,从钱包里抽出一刬新的一元人民币五张,大方地给了还在念书的妹妹:吃饭个哇。我从旁算计着,够买两碗炖羊肉。我和他、她不认识,她拿着这钱花在哪,不知道。但我对这五元钱印象深刻。
妇孺,在武川、固阳招牌的莜面馆子,莜面鱼鱼、莜面卷卷、莜面条条,蘸荤汤或素汤,热汤或凉汤。凉粉摊下,要一碗擦粉,就是绿豆粉,用一种工具擦成条状,因名。倒很多醋。红红的辣椒。
有的小孩子,冰棍、雪糕、奶油蛋卷……
来路上,一个青年,骑着一辆锃亮的自行车,辐丝、瓦圈,明晃晃,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的确是凉快,后边带着穿着还算入时的姑娘,迎风飞驰,衬衫被风鼓起,下坡时,急刹车,姑娘一把抱住青年的腰:我的妈呀!还有一位后生,骑车带了媳妇赶会,迎风奋力蹬车,车速太快,及至会场,发现媳妇早已丢在路上。这是当年的真确的形景。
吴桥杂技、马戏团、照相馆、理发的、舞厅、镶牙师、算命先生、存自行车处、修理锁子配钥匙……百工各业,无所不备。
会场的一角,有“桥”——牲口的交易市场。有人写作“瞧”,难到只是瞧一瞧?或者是“相马”的所在。也有作成生意的。我理解,这是牲口交易的“桥梁”。此处主事的叫“桥丫子”,这人真是一个伯乐,牛马驴骡,看看牙口,就知道是几岁——人老不过年,马老不过月。牲口的年龄,可不像人那样靠面相易于观察。拉一匹马,走几步,就能根据后蹄超出前蹄的长度断定,这是一匹走马还是跑马。有意者,会就一头牛的价格,和买主议价——两人的手藏在衣下摆,互相握指讨价还价。不知道的人,会想,这是干什么。
办会宗旨改为“经济搭台,文化唱戏”其实也是可以的。戏,一般是白天一场,晚上一场。白天,戏台前,黑压压一片人,伞遮、扇摇,马扎遍地,瓜子叽喳,文场,武场,锣鼓镲钹、丝弦梆笛、胡琴手板,黑脸、花脸、白脸,粗暴如雷、喑哑细气,唱、念、做、打,科班和谐,当行合式。包文正一声吼,震天裂地。似乎,一个乡,有这样一位“民警”就可保平安无虞了。
夜场,天气凉快,看戏的人更多。晋剧《打金枝》久演不衰。
《打金枝》说的是唐代宗将女儿升平公主许配汾阳王郭子仪之子郭暧为妻。时值郭子仪花甲寿辰,子、婿皆趋前拜寿,独公主不拜,郭暧怒而回宫,打了公主。公主哭诉逼求唐皇治罪郭暧,郭子仪绑子上殿请罪,唐皇明事理、晓人情、顾大局,并加封郭暧,连升三级。皇后劝婿责女,夫妻消前隙,好如初。
丁果仙扮皇帝,唱腔优美,把个皇帝演得深沉睿智、颇有谋略。看戏的没见过皇帝,丁果仙就是“皇帝”,只要她把皇帝演成老百姓认可、喜欢的皇帝,她就是“皇帝”。
戏台的两侧,有投影仪打出的戏文,懂戏的,一边看戏,一边看“文”,此外还可以欣赏书法。戏班里有大书家。有的报社、杂志社的美编专门事书写标题等业务,真草隶篆,增加了文章的文化韵味,有的干脆是书法家办。梨园也一样。应该重视这样的“戏书”。
《打金枝》这样的戏,很符合老百姓的欣赏趣味,皇帝很有人情味,既骄纵女儿,又能以“平民化”的手段处理家庭纠纷。我那时还不懂这出戏的意思,后来找来剧本看了,觉得世上间或还有好皇帝的,至少在某些方面。这给看戏者莫大的欣慰。
我后来看过好多剧目,诸如《梧桐雨》《汉宫秋》《救风尘》……元杂剧最重要的剧目都看过了,但都是戏文,直观的看戏,还是在交流会上看的,尽管那些戏只是依稀记得,诸如晋剧的唱腔,内容当时多不甚了了,戏的故实是后来了解的。
戏散场,车马喧腾,呼儿唤女,甚嚣尘上,一片狼藉。会场不时便安静下来。摊点上,摊主数钱、喝酒吃饭,有的已围帐而眠。场子上,止有几只狗,游走期间,寻找吃剩的骨头。
赶会,既是物质的,也是文化、精神的。我提议,今后的交流大会,在标写时,应该加上“文化”二字。有的人,可能识字不多,但通过交流会的大戏,知道了不少历史知识,还有戏剧文学,并且迎合或是引导了人们的观念,这对乡风的熏陶是深远的。
时,正是家乡交流会的盛期。我即兴赶去。不复旧时盛况。杂货交易、烧烤小吃,儿童游乐场、二人台、刺耳的招徕顾客的音响……如此而已。
物流,靠指尖就可流转。文化,视频繁富。交流的手段变了,物流丰富了,文化多样了。
我走进会场,抱着怀旧的心理,要了两碗炖羊肉,几乎是狼吞虎咽吃完——我当年的吃相基本与此仿佛,微信付了账,打开手机视频看了一段晋剧《空城计》。出来,我看到,“大会指挥部”里,只放着一张供值班的床,靠广播寻人的业务已经式微。
交流会,这种乡风或交易形式可能还要保留下去,但向其中寻找生活资财、幸福的兴奋点已是降低了。只是有时还隐在人的记忆深处,供人低徊寻味。
诗和远方,在向人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