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座火车随见录
文:京
我第一次对硬座火车产生印象,是因为一个一边抽烟一边哭泣的男人。
后来我走遍大江南北,在或空荡或拥挤的车厢里,我总是会想起那个男人,他重复使用一张纸巾,擦着眼泪和鼻涕。
他的手从来就是抖的,而能够区别强、弱程度的,只有他嘴里颤颤巍巍说出来的那些话了。
一、
我见到他,是在一个夜里。
火车车厢的灯没有灭,人们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裹着毯子或厚棉袄,已经熟睡。
我看了手机,海拔已经升到四千多米。窗外漆黑一片,厚重的雾抹在车窗上,怎么用袖子蹭,都蹭不干净。我想起白天的时候,他们说,绕过一座神山,再绕过一片圣湖,就会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拉萨。
这是我第一次进藏,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实在难为人。我准备了一袋子泡面,因为怕死,还随身带了一盒“红景天”。高原辽阔,是我从未见过的。这一路上,雪山,冰泉,圣湖,经幡,荒漠,牛羊……与我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仿佛不是一处。我把脸贴在窗户上神情奕奕,丝毫没有攻略上说呼吸急促,头晕目眩的高原反应,也不知道是兜里揣着“红景天”带来的安全感起了作用,还是这传说中自带供氧设备的火车产生的效果。
此时已经是夜里三点,火车愈是往高处开,我愈是觉得太阳马上就要撕开天幕,照亮这个世界来。想着想着,有些饿了,我推开趴在我背上睡得直嘟囔的邻座小姐姐,从座位下面捞出一盒泡面,准备去车厢连接处吃个宵夜。
他就蹲在那里。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他,我哼着小调儿,悠悠然下了调料,冲了热水,拿叉子往盖上一戳,捧着泡面就在他身旁蹲下了。老坛酸菜的味道从没盖严实的杯盖中透出来,虽然的确是香气四溢,但我吸吸鼻子,还是觉得怪腻的。
怪我当初没想透,一口气拿了四个“老坛酸菜”上火车。
他蹲坐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右手食指夹着半根烟,时不时的,送进嘴里深深吸上一口。我吱溜吱溜吸面的功夫,见他一根又一根地燃起烟来,不由得就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却发现,这个男人在哭。
他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至少也是过半百的年纪。男人穿着件带绒的黑色皮衣,显然是旧了,表面的皮子褶皱丛生,斑斑驳驳。皮衣里头是件粗线织的毛衣,厚实而无趣,像是出自家人之手。他头发有些长,张牙舞爪地窝在脑袋上,眼泪就从头发下面那浑浊的一双眼中淌下来,顺着层层沟壑,流到嘴角和衣领上。
他平静并且机械地一下下大口抽着烟,三口一支,毫无声响。
如果不是我转头瞥他那一眼,我不会知道,他哭得这样悲伤。
“大叔……”我愣了神,放下泡面,从口袋里抓出纸巾来递给他,声音颤着,“你还好吗?”
他接过纸,深吸了一口烟后重重地碾灭了烟头,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说话,坐在他的旁边,低头看那半碗泡面一点点被泡开。
“小姑娘,你还有纸吗?”
许久,他才吭声。
我忙递过去,他接过纸抹一把脸,再擤了个鼻涕吐了口痰,哑着声音对我说:
“我的儿子啊,死啦。”
二、
他的儿子是在高原上病死的。
男孩子不到三十岁,四川绵阳人,从十五六岁开始,便不再上学,一直在工厂做工。几年前市场不景气,一直干着的工厂倒闭之后,他想着散散心,便骑着家里那辆破摩托,一路上了高原。
这一来,便再也没走。
他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拉萨这个地儿,人才少,工资高,发展潜力好,自己想在这儿闯个几年再回家娶媳妇儿。父母虽然担心,又觉得不该束缚着这唯一的儿子,便什么也没说,由着他自己闯。
可没学历也没技能的男孩子能闯出什么名堂来呢?
男人说,男孩先是找了份在洲际酒店做保安的工作,包吃住,待遇好,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市中心远了一些。干了一阵子,听说八廓街旁边开了家商场,在招保安,便辞了这边的工作去了那边。
一两年下来,工资也涨了不少,生活也稳定了,除了山高路远难见面,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
“可高原啊,毕竟是高原啊……”男人颤抖着手不住地拍自己额头,话刚出口眼泪就成串地淌下来,“我怎么会因为每个月多赚一千块,就让他留在那里呢。”
“我应该早去接他的……我应该早早的,带他回来……”
他把头埋进臂膀里,“呜呜”的声音厚重而沉闷,像是隔着一堵墙敲了过来。我看见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身体抖成筛子,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只能不停地咂巴咂巴嘴,满嘴的老坛酸菜味,恶心得我反胃。
男人和我说,今年入冬时,一向身体不错的男孩,却被冻病了。
高原看病贵,男孩子赚钱不容易,想着这点感冒发烧的,也不是什么大病,便一直只是在药店里买药吃着。电话里是和家人说过两三回的,总是一到夜里就低烧、咳嗽,一直不见好。但既然吃着药呢,也就没人把这当多大一回事了。
男人说到这一段的时候,鼻涕、眼泪都糊到满是沟壑的皮衣袖子上,“我和他妈妈都是农民,没有文化,我们要是早知道这病在高原会那么严重,我们砸锅卖铁也要叫他把病看好啊!”
地上的泡面已经凉透了,表面的浮油凝结成一块,一动不动。
窗外是不断后退的山脉与湖水,我在明亮的车厢里,看不真切。我忽然觉得高原也是如此,我们不断地靠近它,却从未真正了解它。
纸巾用完了,男人重复拿手里的那张纸巾抹泪和鼻涕,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在泪水的浸泡下皱皱巴巴的,让人看着难受。
男人的儿子突然之间就一病不起,接着又一个突然,似乎只是普通感冒的病症就恶化成要下病危通知书的重症。男人直到现在也说不清儿子最后得的是什么病,只是说医院打了电话过来,说病况危急,说他的儿子想见他。
上高原的机票,要两千块。
他舍不得。
“我怎么的能想到他病那么严重呢?我当时想,就算是肺炎,好好治治也就好了。两千块啊,就那么飞一下,两千块啊。我们农民家庭,哪里坐过什么飞机,怎么坐得下啊……”他不断地和我解释自己没坐飞机的原因,自己家境的限制,价值观念不认可,没意识到病情严重……我起初不明白这样琐碎的解释是为什么,直到他说出那句:
“可是……就为这两千块……刚刚医生给我打电话来,说我儿子死了。”
“来不及了啊……”他拼命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咬牙切齿,泪流满面。
三、
说出这句话以后,男人哭着,忽然就沉默了。
他的身体抖得厉害,过了一会儿,又突然醒了似的,满地摸着找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了。我从他手里接过火机,给他点上烟,看着他深深地吸着尼古丁,一口下来便几乎能看见烟屁股。他长久地呼气,攥着我的手腕和我说,“我不知道啊,没人告诉我……要是有人告诉我,儿子已经病成这样了,两千块我是怎么也会花的……没人告诉我啊……没见到最后一面啊……”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红着一双眼睛,不停地说着“不怪你”,“不怪你”。
他摆摆手,一句话不说,只是一支一支地续着烟。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两个人,两条命,太渺小了,我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火车仍旧载着我们翻山越岭,而我,却突然对那高原,不再有任何一点的期待了。
夜晚从来没有那么长过,比照着看来,似乎人生却显得太短。
太阳照进窗户的时候,车内有人醒来,来来往往的抽烟,打水,洗漱。男人还是拿着那张重复用了半夜的纸巾,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自己的眼睛和鼻子,然后缓慢地站起身,离开了。
他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他慢慢远去,把背影留给了所有人。
我看见他的背影是矮的,佝偻着身子,仿佛随时会倒下。
那碗冷硬的泡面还在那里,就像是一具恶臭的尸体。我抱起它,在旁边找到垃圾桶,闭眼丢了进去。
后来,直到火车到站,人们下车,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男人。
我在高原待了整整两个月,期间也病过一次。
含氧量不足的地方,一病就觉得呼吸困难。高烧的时候,每每我睁开眼,看着那天、那云、那辽远,便觉得自己到了天堂。
医生和我说,姑娘,这药你吃三天,我给你打一针,三天之后你来复查,没有好转的话立马买张机票去成都,知道吗?
我混混沌沌,知道了。
三天后,我的病好了大半。
我想起那个男孩,兴许他离痊愈只是少了这么一针,和这么几包药而已。一条人命,却在自己混混沌沌的不在意中,就这样消失了。
原来生命竟是这样的脆弱。
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我突然觉得,似乎对于有些人来说,日子是靠“熬”着过的。
他们卖力工作赚钱,却轻易不敢花钱;在病症面前,只能选择依靠身体的自愈能力来拖延;在病重的家人面前,只有选择带着那颗侥幸的心,在漫长的路途上祈祷、煎熬。
他们总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在不幸真正到来之前。
连亲情,连生命,也无法凌驾于金钱之上。
穷苦的人们,总以为身体才是自己最大的本钱。
而原本该服务于生命的钱财,最终却这样喧宾夺主,不知道是一种多么大的不幸。
后来,我去了男人说的那家洲际酒店,也去了他所言八廓街旁边的商场。我是渴望遇见他的,我的心里有愧疚,对于那夜我长久的沉默和毫无用处的安慰啊。
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直到我踏上返程的火车,再一次在硬座车厢里吃老坛酸菜面,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可我对硬座火车却有了记忆;我对每两节车厢间的吸烟区有了记忆;我对车子里混杂着体味和泡面味的浑浊空气有了记忆;我对每一个神情恍惚、长久沉默的人有了记忆。
我总是想起那样的一个夜晚,一个陌生的、脸上满是沟壑的男人,面对着我,浑身发着抖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而地上,半碗泡面凝固着,像周围毫不流动的空气一样。
人这一生,没有谁活得足够幸运。
但总有些人,活得更加不幸一些。
我很难不为此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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