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致我想念的外公、爷爷、奶奶、姑妈。

        我很喜欢那句话,离开的人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我一直都认为,他们只是在另一个平行的时空,继续生活,继续看着我们。

晚饭时间我去看了外婆。距今年四月某天下午三点,大莲花池派出所民警给我打电话说我外婆走失了好像还受了伤让我们去接人,到今天,外婆已经躺在床上度过了今年三分之二的时光。曾经那么要强,那么不消停的老太太,后来终于安静地躺着,不是一小时,不是一天,而是一直。长期的躺卧也许真的会削弱人的精神和意志,我看着她一点一点瘦下去,一点一点迷糊起来,一点一点安静下来。就像有一天你觉得某个孩子突然怎么就长这么大了一样,我也突然发现怎么外婆就这样老了。 

在那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她不知道多少次把我认成我了表哥,隔一会儿就跟我说,头发长了,鬓角那里去剪一剪,不好看。她翻来覆去地问我,吃饭了没有,早上怎么吃,中午怎么吃,晚上怎么吃,晚上谁做饭,终于她得出了结论:“早晨你们在家吃,中午你在学校吃,晚上你们回家吃。”

“奶奶,我毕业啦,我都上班啦~”

“你上班了?”

“对呀,都上班六年啦,”我比出一个数字六。

“上班六天了?”

“不是六天,奶奶,是六年啦,"我继续比六的手势。

“上班六个月了?”

“六年,六年啦,奶奶,我早都毕业啦,上班六年啦。”

"你都上班六年了?可以可以,我们卿卿娃可以,都上班儿了。”

她露出喜悦赞许的表情,仿佛第一次知道,我已经上班了。

以前的我总试图跟她多说话,让她回应,后来发现,她时而听得见时而听不见。然而就在难得的能听见的时候,也难得理解的对。无论我多大声,说多少话,用多大力,对于外婆来说,我的声音在发出的那一刻就支离破碎了,她似乎什么也抓不住。于是她答非所问,或是完全没有反应。我着急,着急于她怎么就听不懂我说话呢,着急于她怎么总是翻来覆去讲同样的话问同样的事情,着急于我到底怎么才能让你明白呢。

今天,我是静静地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大多数时候她并不看我,而是抬起左手,在墙上的柜门上敲些节奏;偶尔她努起嘴,想要吹口哨的样子,却总也发不出声音;突然她意识到我坐在旁边,就转向我问我些吃饭相关的问题,无非是吃了没,怎么吃之类的,哦还有,让我剪头发。坐在她身边的那一个小时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我陪着她,话很少,外婆问我的时候,我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咧嘴笑着看着她。问完,她点点头,又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过一会儿,又突然从那个世界里出来,刚刚问过的问题,重新来一遍。可今天的沟通却似乎顺畅无比,我不着急,她也不着急。我们都静静地待着,就那么待着,时间仿佛是停止的,却让人无比安心。

当我看到她试图吹口哨却发不出声音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一种想哭的感觉。她靠在床上,瘦弱又安静。我真的很难想象这是曾经我最怕的外婆,急性子,会大嗓门吼我们,有时候甚至会动手的雷厉风行老太太。她真的这么老了吗?最怕的就是回忆突然就袭来了,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向过去告别,想摆脱曾经那些我不喜欢的部分。可是回忆却总是把什么都带来,好的不好的,想记起的不想记起的。坐在外婆的身边,我想起外公,那个曾经会很慈祥地抱着爱哭的我,用带着湖北口音的普通话跟我说:“周琬卿大菇凉了,不哭嘛。”我想起爷爷奶奶,他们会用待着宁波口音的普通话说:“这个小卿卿爱吃,爷爷专门去买的,给小卿卿吃。”我想起姑妈,那个无比温柔的人,总是会轻轻地唤我“卿卿啊”。外公离开的时候我还太小,只记得爸爸告诉我,一会儿进了门就要哭,却不理解一个人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爷爷奶奶后来身体不好再不能出门的那段时间里,我去看他们的次数少的可怜。每次奶奶都跟我说,你要常回来啦,你看爷爷都快不认识你了,他想你呢。可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料想,原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少的如此可怜。那个时候的我,一点意识都没有,我总想着,下次过节我就回去,下次,我一定回去。我记得奶奶走后,我回去带爷爷去吃烤鸭,他多开心啊,一路都拉着我说话。保姆阿姨说,多回来看看爷爷啊,他见你可高兴了。可我,依然还是那个不懂事的我。

在他们最后的那段日子,因为我的不经心,我错过了最后与他们相处的时光,所以活该啊,我内疚。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世界上那些会温柔地喊我卿卿的人,都不在了。所以你们连梦都不让我梦到,我真的很糟糕啊是不是。

坐在外婆的床边,我真的很想念你们。我的不甘心,我的意难平,让我不愿意停下,一刻都不愿意。总是要摔疼了才知道躲避危险,总是要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焦虑,因为对无常的抗拒,对衰老的抗拒,对现实的抗拒。在这个要被情绪淹没的晚上,我失去了打捞自己的力量,我只想再待一会儿,就这样,再待一会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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