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乃慧返校后吃完晚饭走出食堂，看暮色虽已近昏黄，离晚自习却还有些时间，她便起了去竹林边坐坐的念头，脸上还现出了一抹顽皮的微笑。
“天已经这么暗了，书是看不清了，齐思羽肯定不会在那儿了吧！”
走进竹林小道，她远远地探身望了望老图书楼的石凳，那里似乎没有人影，望向老图书楼时怦怦跳起的心，又迅速沉落了，隐隐还浮现了一丝失望。
“他没来不是正好吗？也许是我模模糊糊的没看清？万一在怎么办？”
绕过老柏树，走上台阶，她象是要偷窥秘密一般，心又怦怦跳了起来，奇怪的灼热从心扩散，涌出胸腔、漫过四肢，直冲到脸颊。停住，深吸一口气，转角一瞥，连影子都没有，她有些泄气，灼热也就消散了。寒风扑面而来，一阵萧瑟，她紧了紧外套，双臂抱在胸前，抬起脚步，走到齐思羽的位置坐了下来。
“真的不在，我就独自享受这个位置吧，还是这个角度看着舒服。”
落寞感又来了，孤寂就像是讨厌的小伙伴，常常会不请自来，萦绕上心头。她用双臂支撑在石凳上，双肩微耸，脊背挺直，身体微微前倾，伸长着脖子，仰望天空。晚霞已渐渐暗沉，一轮模糊的弯月似披着面纱的仙女，正轻盈自在的游荡……
“林乃慧！”
她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呼唤。
“林乃慧，你来了？”
寻声望去，不远处隐约站立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似在对着她微笑。黄昏时分，月色微茫，竹林深处是来了一位画中仙吗？
“林乃慧，你怎么了？走神了？”
“啊……齐思羽！”
“是我，你是不是没戴眼镜看不清楚？”
“吓我一跳，你干嘛不早说！”
“哦，不好意思。我上来坐会，行吗？”
“随便你！”
齐思羽的不疾不徐，使她气恼起自己的一惊一乍来，便没有理睬走到近旁的他，假装一直望着天空，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心思全落到了齐思羽身上。平日里同桌的距离明明更近，隔柱而坐，反倒局促不安起来。
“他干嘛坐得这么近？”
此刻，她觉得象在一处幽深的庭院，天未黑，竹林里的小径已黑魆魆了，月光透过竹叶洒落，照得影影绰绰。四周静悄悄的，只听闻角落里的秋虫低鸣阵阵。静谧压着她，使她想说点什么又开不了口，最后还是齐思羽打破了僵局，不知不觉间她也放松了下来。
“林乃慧，座位换到中间，你有没有舒服点？”
“我不知道……”
“我想你肯定会好起来，你的周围现在有很多女生了，而且你的左边也算是同桌，是吧？”
“希望如你所说吧。不过，听起来你比较惨似的，周围都是女生，没人和你搭伴一样。”
“对啊，你发现了啊！我可惨了，好歹我们同桌了一个月，你可别不理我啊！”
“你成绩好，人又和气，坐得远近根本影响不了你，大家都愿意和你做朋友，又不缺我一个。”
“同桌很重要的，看样子这学期我们是要一直同桌了，所以我希望我们能要好一点，别那么生份！”
“你干嘛这么想？”
“当然啦，我们可是全校独一无二的同桌，我知道你总觉得别扭，其实换个角度，是不是一种很奇妙的缘份？我又不是怪物，不过是男同学罢了，男女都是人，也没多大差别吧，我们怎么就不能要好呢？”
“你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不过又不是所有的同桌都要好。”
“你刚刚都说我人好了，我这么好怎么能没有要好的同桌呢？”
“你真能绕。不过这一个月来你对我确实挺仗义的，我成绩不好，你也没有看不起我。”
“我又不是老师整天拿成绩来评论人。而且你的成绩不好是因为你总是上课在神游，没好好听。”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老师提问，我救过你不止一次了。对了，你以前学习怎么样？你不会一直都是这样上课吧？”
“我初一之前成绩还行吧，初二开始好像你说的神游就越来越多了。”
“是有发生什么事吗？”
“初二开始我近视了，自己不知道，老觉得看不清黑板是因为老师写字太小，到初三下学期才配的眼镜。”
“有了眼镜就可以好好听课了啊，怎么还神游。”
“可能是习惯了，也可能是做白日梦会让我好过很多。”
“你是有很多不开心的事吗？”
“可能吧！”
忽然齐思羽走了过来，隔了一些距离，坐到了同一条石凳上，她条件反射地往柱子边躲了躲，侧靠着柱子，很惊讶地望向了他。
“林乃慧！”
“干嘛！”
她很意外他这么郑重地叫她的名字，白皙的面容上浮现的认真表情她看不清，好像她一直就没有真正看清过他的面容和五官。
“假如我戴上眼镜看看他会怎样？不过你敢看吗？眼下还是算了，太尴尬。”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记得。”
“你愿意和我说说你不开心的事吗？”
“我的事？我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行，慢慢想，只要你愿意，我等你！”
林乃慧听到这些鼓励的话心里多少是有些愉悦的，短暂的愣神后，她耷拉着背，侧靠着柱子，视线又若有若无的飘向了天际。
“和他说吗？说什么呢？”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令她痛苦的往事，曾经毫无生气的阴暗日子又浮现了出来，到今天她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到底做错过什么，象一场无妄之灾，让她委屈愤懑又无可奈何。
“是想到什么了吗？你看上去很难过。”
“我刚刚是想起了一件事，但不知道怎么说，说了，你会保密？”
“你放心，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话，仅限于这里，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也许是她太想倾诉了，也许是太需要有人听她说心事了，犹豫了一会，她鼓起勇气开口了。
“那是初二暑假时候的事。那天下午我在房间躺着发呆，手上拿着一封初三学长写给我的信，我妈妈忽然进来了，看到信，就要抢过去，我坚决不肯给，妈妈又坚决要，不管我怎么哭喊求饶都不行，逼急了，我一下子撕毁信件冲到窗口扔了出去，妈妈就更加确信我做了坏事，开始边骂我边翻我的东西，结果翻到了一张照片，妈妈质问我上面的三个人是谁？藏着男孩子的照片想干什么？”
“慧慧，你慢慢说，我听着！”
林乃慧没有注意到齐思羽叫了她慧慧，虽然她语调平缓，回忆还是让她心痛难忍，而他的声音就像一股暖流注入了心田。
“照片里的三个男生是谁，我说不出口。我什么也不能说，妈妈步步紧逼，我怎么想都绕不开自己的，我已经触怒了妈妈，说了只会丢尽脸面，还会面临更大的责罚，我不能说，说了会更惨，会活不了的……”
“你那时候吓坏了吧！”
“是的，我害怕极了。看我一直犟着哭着，妈妈气疯了，她就骂我是下贱胚子，不要脸，一个女孩子行为这么放纵，她没有我这种女儿，如果没有姐姐，她也没脸活，生我出来还罚了钱丢了工作，简直是造孽。”
母亲那些歇斯底里的话，象一把刀，一刀一刀扎在心上，伤口愈合了却留下了疤痕，平静的声音里透着深切的委屈和痛楚。她似乎听到齐思羽拿拳头敲了下石柱。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难受的话。”
“是吗？你的父母一定对你很好吧？”
“的确我妈是从来没有骂过我，但这是有原因的。后来你妈妈还骂吗？”
“后来我妈骂着骂着就转身走出了房间，我以为终于躲过去了，没想到，妈妈拿来了一根长长的电线，狠狠地甩在了我的手臂上……”
讲到这里，林乃慧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声音哽咽了，身体更加蜷缩了起来。齐思羽轻轻的把一块手帕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坐到了近旁，想伸出手臂给她点安慰，犹豫着，还是放下了。
“我被打懵了，后来我想到了逃跑，可转念就打算让妈妈打个够，我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大错，也不承认我有那么不堪，就算打死我也不逃。我妈妈边骂边打，一鞭又一鞭，我都没有喊，也没有哭，就是咬着牙忍着。不知道打了多少鞭，看我还是一付不开口的死样子，妈妈就放弃了，走了。”
“那得有多疼啊，我都无法想象！”
她的神情除了委屈愤恨外，还夹杂了一丝不低头的傲气和劫后的如释重负，即便是在回忆也依然清晰。
“疼麻木了，也就那样了吧，象你这么幸福肯定是体会不了的。”
“我很幸福吗？唉，还是继续说你的事吧，后来呢？”
“后来我的手臂和背上都淤青了烂了，但我没告诉我妈妈，那几天也没和妈妈说话，过了些日子伤也就好了，慢慢的，日子看起来又和以前一样了。”
“那些伤你自己怎么处理的？”
“我没有处理，伤自己好的。”
“你怎么这么不在意自己呢？傻丫头……”
一声傻丫头，在她心里泛起了阵阵酸涩，令她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齐思羽，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眼里写满了心疼。眼泪又忍不住要掉下来了，她慌忙低下了头。
“我想让妈妈后悔她打得我这么狠，可是我穿着长袖她也没有注意到，只是隔了很久，我提起时，妈妈说了一句当时为什么不告诉她，妈妈的语气很柔和，象在关心我，还是我气堵的太重了吧。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段时间我总是想到死，觉得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我还试过一次，只是想到爸妈辛苦养我这么多年，这样太对不起他们，而且我爸妈最怕人说闲话，我死了，他们得受多少闲言碎语？乡下地方就是这样，无法让人清静。”
静默的气息蔓延了开来，眼泪静静地流淌着，回忆象部悲怆的电影，一幕幕闪过，心酸的往事好多，多到让人虚弱无力。想到最多的画面是寒冬里清晨的墙根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她站在那里只因那里会有第一缕阳光，尽管阳光是那么苍白无力，多少能给冻得发紫的小手一点温暖，去呵护那冻掉了的耳朵，还有烂苹果一般的脸颊，鼻涕她已经顾不上了。父母姐姐都出门了，爷爷奶奶几乎不会来管，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冻僵的她，走过一季又一季，从此她的心都是寒冷的、孤独的。
她开始有些后悔，今天尽然不知不觉讲了这么多，心里的那些感觉又怎么理得清呢？说再多都是无益，徒增笑料罢了。
“慧慧……”
这一声，她注意到了，可心里涌起寒冷的气息让她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叫就叫吧，不过是不喜欢的名字罢了，怎么叫都无所谓了。
“慧慧，听你说到死，我很震惊，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答应我好吗？我希望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你放心，我那时都没死，现在也不会的。”
“那就好，你很难过了就来找我，不要一个人往绝路上想，好吗？”
“我不知道！”
“答应我好吗？慧慧，算我求你！”
“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说起来我们也才相识一个月，为什么我说到想死，你那么在意？你怎么象很紧张的样子？我说了我不会寻死的，你放心。”
“慧慧，我请你记着我的话，我是认真的！”
“好，我会记着的，可以了吧”
“那就好，你一定要记住。”
“知道了，你好啰嗦。”
“刚刚我想起了一个人物，娜塔沙，那是我最近看的《战争与和平》里的女主角，你看过这本书吗？”
“没看过。”
“她和你一样的年纪，我觉得你们很多地方还挺像的。我希望你通过看书，会发现其实自己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还能学学书中人，让自己快乐点。我喜欢看书，就是因为在那里能找到答案，了解人生。”
“我很可爱吗？”
“当然，你是又聪明又可爱！”
“你这么夸，听了总是开心的。”
“我说的是真的啊！你想看这本书吗？”
“你让我看书，是你把书借给我吗？”
林乃慧虽然不太信自己可爱，但听到别人夸自己，心情也愉悦了起来，连说话语调都有些顽皮了！
“就在我包里，先给你第一册，后面的我还在看，你看完了再来找我要。欢迎你和我分享阅读感受。”
“啊，还要说阅读感受啊！”
“就是随便聊聊，说说你的感受，真实的感受，你是怕告诉我吗？”
“谁怕啦，书拿来吧！”
她接过他手里的书，象是打算去开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齐思羽……”
“嗯？”
“谢谢你！”
“我们是好同桌嘛，这么客气干嘛！”
“我好像又要洗你的手帕了。”
“其实没关系啦，你现在给我好了！”
“不行，我介意，下次还你”
“行！好像晚自习时间快到了，我们……一起走吗？”
“啊……不，我先走吧！”
“那好，一会教室见。”
“嗯，一会见！”
她拿起他的书装进书包，望了望天边的弯月，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起身和齐思羽告别，走向了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