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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呼啸,月色苍凉,灵堂内的白幡在风中哗啦啦的作响。
一股劲风推门而入,封好的灵柩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一样,伴着“吱吱嘎嘎”的刺耳声 ,棺盖被一点点的退去,里面的陶公子惶惶然坐了起来。
光影交错里,他冲她凄然一笑:“苏璃,我说过,要带你走的。”
1
仲夏,陶府张灯结彩。
全府上下马不停蹄的张罗了好些时日,为了迎娶苏小姐,陶公子收敛了不少,没敢再宿花问柳,毕竟人言可畏,苏小姐又是他一眼看中的。
苏家老爷惹了人命官司,亏了陶知府的左右周转才给平息下去,并且一分银钱都没有收。
苏小姐暗暗垂泪了一段时日,为了苏家前途,为了爹爹的周全也只能勉强自己嫁过去。
知府家的迎亲队伍一大早就吹吹打打把人给接走了。
高头大马,车马轿辇像一条红色的长龙,绕了半座城,锣鼓喧天,鼓乐齐鸣的,好不热闹。
迎新队伍刻意绕了远路,引得各家各院都丢了手头的活计跑出来瞧知府家迎亲,整个金陵城都沉浸在喜气里。
正午时分,队伍行至淮河桥,打头陶公子的马却怎么着都不肯上桥,日头又大,众人吹吹打打的折腾了半日全都汗流夹背,只想尽快回府。
情急之下,陶公子狠抽了几鞭,结果马像抽风了一样,腾起四蹄,转身朝桥正中的一尊石猴飞奔而去,众人来不及阻拦,连人带马已翻入桥底的深水潭里。一时迎亲队伍大乱,骑马的下马,吹乐的扔了乐器,全都呼喊着往河边跑。
烈日炎炎突然狂风大作,刹时黑云漫布,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人声马声和吵闹声哭喊声乱成一团。
黑风吹散了人群 ,吹惊了马队,掀开了轿帘,吹翻了苏小姐的大红盖头,她淡然的起身下轿,走入纷乱的人群,走向桥栏,抬眼望了望桥上桥下慌乱的人们,轻轻低首,抚了抚栏上的石猴,那石猴颈间一块花青跟慕白死时一模一样。
打捞了几日,陶公子的尸首带回了府里,苏小姐由红衣变孝衣,这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关系,她的心从慕白死的那天就一并跟去了。
2
开染房的爹爹苏老爷自作主张把苏小姐许给了陶知府的儿子,怪不得那天额外开恩,特地带她去游淮河,直到见了对面花船上陶知府的一家,才恍然明白,原来此番安排就是为了给陶知府一家相看的。
“我的乖女儿啊,能被陶公子看到是咱们祖上修来得福。你知道若是能给陶府结亲,这金陵城内哪家还敢跟咱们苏氏染坊抢生计喔。你往后也是锦衣玉食,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别人想攀还攀不上呢。”
苏老爷苦口婆心叨唠个不停。
苏小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垂泪,自小她就伶俐懂事,知书达礼。母亲在世的时侯管束严谨,事事都依着三从四德。她什么都听家里的,不管自己委不委屈,只要爹娘喜欢就行。
只是这一次,委实令她难以忍受,那陶公子虽说也称得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但他却是这金陵城出了名的宿花睡柳一流,日日同纨绔子弟们吃喝嫖赌,欺男霸女。
平常人家的黄花女儿,少妇,只要稍有姿色,若被他盯上,一定设法强占,玩厌了就把这些女子卖去青楼。小户人家又忌惮着陶知府的声望,只能哑巴吃黄莲。
一些名门大家听说陶公子提亲都避之不及,她的爹爹倒好,为了苏家的生计,竟主动把自家女儿送出去,明摆着送羊入虎口。
苏小姐的母亲病逝了,苏老爷很快娶了个娇滴滴的姨娘过门,年前刚给苏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苏老爷子的恩宠全被姨娘揽去。那个教会她百依百顺,逆来顺受的母亲走了,她彻底成了个无所依靠的人。
而今,就连出嫁也成了苏家后半生荣华的垫脚石,苏小姐越想越止不住的难过,抽抽泣泣倒不完的伤心。
3
慕白就是在这个时侯成了苏小姐的止痛良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每每圆月高挂的时侯必会前来,听她哭陪她笑。他好像能看透她的心似得,就算不说话,他也能明白她的心事。
那晚月已中天,苏小姐手捧粉腮与烛火相对泪流。
一阵悠扬的笛声,绕过前厅,绕过后园的花花树树,随月光一起泻进西窗。飘进苏小姐的哭泣里。
夜风微凉,笛声婉转悠扬,时而高昂 ,时而低泣,如她的满腹愁绪。
终于她止住了抽泣,寻着笛声去了后院。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说的就是他吗?
花木幽深,九曲长廊的尽头,月色下一袭黛色长袍,长身玉立的那个淮河畔的公子。
她不知道他从哪而来,又往哪去,却是恰好在她心痛的时侯等待在这里。
十七年了,他是她遇到的唯一 一个能听她倾诉委屈的人。
她还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慕白。
自那之后苏小姐像变了个人,对于爹爹的安排,她既不哭也不闹了,苏老爷一跟她提起订亲的事就痴痴的笑。
苏小姐又一味的嗜睡,醒来就对着院里的花花草草自言自语,饭也很少吃,,脸色一天天差起来。
伺侯小姐的丫头婆子们开始忍不住窃窃私语,有的说小姐这是有人了,立马有人接口说,哪能,小姐整天深居绣楼都极少出门,哪来的什么人。
有的说小姐这是在思春,可是思春也要有个主不是?就连最贴身的丫头也没见到小姐跟什么男子来往过。
于是大家都开始住鬼神方面怀疑,听说有种修炼千年的男狐,专门在月圆之夜勾引深闺小姐。靠吸人的灵气来修炼呢!
小姐怕不是被这种东西缠上了?
一个婆子煞瞪圆了眼睛比比划划的把身旁的三个小丫头吓得缩着脑袋。
苏老爷起初也很高兴,以为女儿想开了。后来也慢慢觉出了不对,二八 的女子,正值青春旺年,怎么会黑夜不分的嗜睡?
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两颊消瘦的厉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深的陷在了眼眶里。整日里茶饭不思,要么长吁短叹,要么对着花花草草自言自语,时而发呆失神,时而痴痴的笑,问她又不语。
“老爷,小姐不会是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这补药吃了也不见个好啊,要不咱们请城东青峰山上的道士来看看?”熬药的婆子边挥着大蒲扇扇着药炉子边和苏老爷商量着。
苏老爷倒扣着双手细踱了几步,觉得言之有礼。
黄昏时分,家丁带来了一老道。酒足饭饱,苏老爷引道士来到苏小姐的房前。
“贫道敢问小姐最近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和事没有?”
苏小姐先是一惊,沉吟片刻后轻摇了下头。
“恩……那小姐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苏小姐还是摇头
那老道不再发问,轻捻了下胡须,对着苏小姐的房间,环视一周,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躬身掀开门口的竹帘径直走了出去。
“哎!这怎么就走了?”
苏老爷气喘吁吁的追了上去,请这老道来一趟要花了他十两纹银呢,怎么就这样走了。
4
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墨蓝的天空干净的没有一丝云,几颗银亮的星子绕在月亮的四周眨着眼睛。
老道手持桃木剑躲在后院一棵麻麻裂裂的老梨树下,苏老爷手里则提了一根碗口粗的大染棍,两人大睁着双眼,盯着苏小姐的闺房,已足足守了三个时辰。
那天道士看苏小姐后没撒一句话就要走,被苏老爷给拦了下来,万般追问之下道士说苏小姐十之八九是被一个千年道行的邪崇给缠住了,这个邪崇的法力高暂且不说,它又与苏小姐的前世有扯不清的关联,所以这就不单单是捉妖那么简单了。
苏老爷一听又急又怕,当即许了黄道师千两纹银请求捉妖。要知道他已经收下了陶知府家的彩礼,女儿一直精神恍惚可怎么向人家交待,况且现在府里已经有了风言风语,都说苏小姐被千年男狐给迷惑了,未出阁的女儿,这要是传到坊间将来怎么见人?
松柏盖影,月色空明,苏老爷和黄道士猫着腰紧盯着绣楼大气都不敢喘。
夜已过半,院内除了花丛草间的夜虫鸣叫外,静的连一丝风响都没有。
“吱呀”,门开了,影影绰绰的出来一女子,却见她容装华服,打扮的花枝展招,粗略环顾一下四周后,步姿妖扰的向九曲长廊而去。
两人不远不近的跟了过去,一路分花穿柳,九曲八转。
道士脚步轻快,而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苏老爷则一路累得气喘吁吁。
终于在后园长廊的尽头,拂墙花影处看到一个长身玉立,一袭黛色衣衫的男子。
女子一个箭步扑倒在他的怀里开始轻声的嘤嘤的抽泣:“带我走好么?爹爹已经收了陶家的彩礼,我等不了了。”
”好,我答应你,一定带你走,但是现在还不是时侯,再等等……等到……”
”哪来的邪祟,敢来祸害我苏家的女儿!“
男子话音未落,苏老爷兜头一染棍过去,那人应声倒下,殷红的鲜血如滑行的蛇在月光下缓缓爬行,雪白的脖颈间赫然然的留了一块花青,正是苏老爷手中染棍上的。
“啊!苏老爷,您……您……这杀人啦,这,妖怪是没有血的啊,这……分明是个人身嘛……我就说这事不简单……这……这与贫道无关哈……这妖我不捉了……您那银子我也不要了。”
道士惊慌失措,丢下苏家父女,夺路而逃。
“慕白……慕白……你醒醒啊……不要撇下我……我一个人……”
苏小姐抱着男尸呼天抢地,苏老爷丢了染棍瘫坐在一旁。
从那起她就以为她彻底丢掉了慕白,直到陶公子在淮河桥坠马,直到今晚棺材里的他坐起轻唤着:“苏璃,我说过,会带你走的。”
苏小姐瑟缩着站起,一步三颤的走向棺材,轻唤一声:“慕白,是你吗?”
陶公子缓缓起身,迈步走出棺材,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
5
本来他准备待自己七七四十九日后吸足了灵气,与尸身完全重合,能过常人的生活了就带她离开,却不曾想挨了苏老爷一棍,那个尸身坏了已不能寄存,无奈只得又附回了石猴体内。
可是,他不忍,实在不忍这一世的苏璃再受人欺辱,于是在陶公子迎亲那天把他连人带马吸进了淮河。
前世,慕白只是个无名的书生,十年寒窗只为一朝功名。
他父母早亡,读书是他唯一的出路,他也只会读书。
幸得妻子苏璃心灵手巧靠卖绣品供他读书,维持着家用。
去赶考的那天,苏璃在淮河桥上一直目送着他走远,远到再看不见。
慕白,陌上花开急急归,慕白……
可是陌上花开太迟,她等不到了。
一去十年,待他终于名登金榜,十字披红回来,他的妻子苏璃因忍受不了村里恶霸的欺凌早已投了淮河。
慕白脱了披红,扔了朝靴,一路跌跌幢幢的投入刺骨的淮河。
慕白没有找到妻子苏璃,而是成了淮河里的水鬼。
据说水鬼不能正常轮回,只能等,等到下一个落水的人,自己才能转世。
而慕白不想转世,只想等他的苏璃,甚至还几次把失足落水的人给送回岸上。
他将自己一缕魂魄附在了淮河桥上的石猴上,整日看着淮河畔来来往往的人,直到有一天一个赶考的书生病倒在石桥上,他附了他的体,日日在淮河畔四处寻找他转世的苏璃,直到那天见到画船上的苏小姐。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春风拂面。
淮河两岸,杨柳吐絮,桃李争艳,碧波荡漾,燕语莺啼。
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每日里旅人商贩,脚夫官差,各类名门大家皆来游春,人来船过,络绎不绝。
青色石桥上, 一袭黛色长衫的公子,贮立在一个石猴雕像旁,凝视着河面人来船往,石猴同样是用青色的石头雕刻成,只是年长日久,青色变暗,暗成了公子长衫的颜色。
桥下的绿水碧波间,一艘挂满赤色流苏的画船缓缓而行,船头那个戴粉色面纱的女子,衣襟翩然,正在贴身丫头的指引下看前方水面惊飞的鹭鸶。
鹭鸶被画船一冲,四下盘旋了一圈之后落在了公子身边的石猴上。四目相对的刹那,女子像触了火一般,以极快的速度转身回了船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