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凌取下溅上血迹的无框眼镜,常用的眼镜布此时并未带在身上,他只好拿着眼镜向二楼走去。
原本一丝不苟的背头如今只能勉强维持原本的形状,几缕黑发散落在他的颊边,那双略微有些上挑的漆黑双目相较原先的淡然更多了些凉意,扫过身后支离破碎的尸体,浅色的薄唇微不可见的向下抿了一下,显然,他现在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
走上二楼拐进自己的起居室,打开灯走进洗漱间,看着镜子里的人此时一脸的脏污,黑色的衬衣也被撕扯的难以蔽体,修长的指节拂过眼尾的血痕,没有眼镜的遮挡,眼前的人看起来神情冷漠的可怕,发红的眼角又让他看起来像处于发狂的边缘。直至几个深呼吸后,尚凌才感觉四肢恢复了知觉,他又一个深呼吸,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活过来了。
尚凌脱掉发臭的衣物扔进垃圾桶,站在花洒下任由凉水冲刷着自己一身的血腥味,高挑的身材由于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显得并不瘦弱,倒仿佛潜藏着爆发性的力量,较常人偏白的肤色让此时站在水下一动不动的他像是一尊完美的作品,再加上这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难怪有人在知道他是尚家管家的时候会大吃一惊。
没错,尚凌这个名字是尚家家主尚明德给他的,从孤儿院来到这个大家族已有二十年,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尚明德会挑选孤儿院中的他,但自小他就跟着尚家的老管家学习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管家,如今也接替老管家正式上岗了有近一年。
尚家实力雄厚,涉足的行业十分广泛,在整个C国市场上有不小的话语权,而且不同于其他家族的恩怨纠葛,尚家兄弟二人自小和睦,年纪轻轻便在Y省闯出名声,一度风头大盛,提到尚宇尚茂两兄弟,一向严厉的尚明德也是点头认可的。原本两兄弟是在不同的行业打拼,但是二十多年前,不知什么原因两兄弟把手一齐伸向了生物科技这个领域,同时诞生的还有“宇茂制药”这个在Y省称霸多年的龙头企业。
尚凌来到这个家族十几年,更多时候待在主家,和老管家一同照顾如今年近花甲的尚明德,尚宇尚茂两兄弟常常会带着家眷来小住,或是在一些特殊日子里回来探望一番。四年前,尚茂的爱人生了小孩,原本平静的家族多了些喧闹,也更多了喜气,大家都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感到高兴。商场不是一潭清水,拼搏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快要耗干尚家的生气,这个小公主的到来就像把阴霾的天空突然撕开了一道口,让光芒重新铺洒而下,连情绪寡淡的尚凌在看到这个粉嘟嘟的小婴儿时也忍不住搓了搓手指,压下了想逗弄一番的冲动。
但是两年前,已经近两岁的小公主尚梦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她的一头短发不知怎的开始发白发灰,最后竟整个褪成了银灰色,原本红扑扑的小脸也一天比一天苍白,早就学会走路跑步的她连迈步都慢慢变得困难起来。据医生说似乎是血液中产生了什么病变导致的,但具体情况,由于没有出现过相似的案例,他们并不好下结论,只能先保守治疗,继续观察。这种意外让尚家重新陷入一种脆弱的平静,大家都深埋起心中的不安,装作充满信心的模样。
大概一年前左右,尚茂的爱人终于支撑不住,看着病床上瘦的失了形的尚梦放声痛哭,再无半点名门夫人的矜持,直到在尚茂的怀里晕过去,那天的情形尚凌并未看到,只是隔着疗养间的门他都能听到里面仿佛要泣血的绝望哭喊,他垂了垂眼眸,平光镜片挡住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心情。
后来尚宇和尚茂常常会发生争执,甚至有一天基本没红过脸的兄弟二人更是差点扭打在一起,尚宇有什么话想要脱口而出,但是看在还有老管家和尚凌在场,硬生生的压下了嘴边的话,他最后只恨恨的说了一句“你疯了!”便气冲冲的扭头离开了本家,尚茂则捂着自己发红的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这件事好像就这么不了了之,尚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吵,又为什么结束了争吵,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然顾不上这些工作之外的事情,老管家病逝了。
老管家年轻的时候是跟着尚明德在枪炮中打拼过来的,随着年龄的增加,年轻时受的暗伤已经开始影响他的正常生活,直到一年前,尚家的众多事务更是加速了他对身体的透支,终于在一个下午,正端茶走向书房的老管家倒下了,然后再没有起来。
尚凌快速接手了老管家的工作,显然,这个家族已经没有太多的悲伤来分给这位陪伴他们二十多年的老友,但老管家的下葬还是很受重视,连不常出门的尚明德也在墓碑前拄着拐杖站了许久,尚凌站在他身后两米左右的距离,同样看着老管家的墓碑,唇紧紧的抿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也是他第一次觉得无力。
而今天,死亡已经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早晨变得常见,
当最开始尚凌意识到端饭的仆人不太对劲的时候,还来不及反应,尚明德就在他眼前被生生咬掉了脖颈上的一块肉,尚茂怒骂一声站了起来,尚凌一拳打翻发了疯似的仆人,却也无力挽回已经发生的一切。尚茂捂住尚明德的脖子,由于突然受惊,再加上那块血肉模糊的伤处淌出大量血迹,这个老人已经在这惊变的瞬间后没多久就出气多进气少了。
尚凌一边给急救中心打着电话,一边在柜子中取来了药品,喂老爷子艰难的吞咽着,用他所学处理着大片伤口,平复着尚明德的呼吸。尚茂看尚凌忙中有序,原本惊怒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他暗暗握了握拳,尽量减少双手的颤抖,“其他人呢!这是怎么回事!”面对尚茂的质问,尚凌只有沉默,他在这件事上一样一头雾水,餐厅这么大动静却没有人过来,再加上这个举止怪异的仆人在尚家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个没太多存在感的人…
他抬头看了看尚茂身后那个被他应该一拳打昏的仆人,突然一窒,朝尚茂扑了过去,被扑倒的尚茂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尚凌一个翻身和刚与他擦面而过的仆人打了起来。尚凌的武力在尚家是出了名的,从他一拳把这仆人打的面部都要凹进去可见他的力量,但令人惊骇的是,即使被打的满脸红白,卸掉了四肢,这仆人还在以一种非人的姿势和尚凌缠打在一起,甚至力量大的连尚凌都隐隐落了下风。
这不正常。
两个人迅速对视了一眼,尚茂起身摸向墙壁后的暗柜,取枪上膛,在尚凌踢开仆人的时候狠狠的给了对方几枪,其中一枪命中心脏,仆人也终于慢慢没了动静。此时,到处都弥漫着潮湿的血腥气味,枪声震的尚茂一阵耳鸣,可就是这种情况,还是没有人其他人再进入餐厅。
刚才还有些好转的尚明德也彻底没了呼吸,清晨的阳光从落地窗打进来,明明是盛夏,站在餐厅中的二人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散着凉意。
“你取上枪去厨房看看那些人是什么情况,我去二楼看梦梦,谨慎一点。”
尚茂看尚凌还算平静的点了点头,自己也调整了一下呼吸,朝着客厅走去。
尚凌这边取了武器,扶了扶在打斗中有些歪斜的眼镜,轻出一口气,朝另一个方向的厨房走去。算上厨子,餐厅厨房加起来应该有六个人,现在餐厅地上躺着一个,那剩下的五个人应该都在厨房里…
小心翼翼的推开厨房门,冲天的血腥味激的他眼睛发疼,柜台和墙壁上到处是溅开的血迹,简直像被人泼了红油漆在上面,厨房内传出似有似无的声响,尚凌朝声音的来源轻轻走过去,却在拐弯处停了下来,看向另一条道的尽头,眉头狠狠的皱了起来。
眼前的场景说恶心都太轻,只见三只血糊糊的人形生物围在一起,在眼前的一大团东西上撕挖着什么,此时尚凌闻到的血腥味已经浓到发臭,不再犹豫,出于个人的射击习惯,连着三枪爆头,眼前的东西终于停了动作,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倒在地上。
屏住呼吸,尚凌走近看去,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倒吸了一口气,浓郁的腥臭味猛的钻进鼻肺,竟是呛的他不知该咳还是干呕,简直称得上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刻。
原来,这三个人形生物正是那另外三名仆人,此时他们身上的衣服早都变成了破布,身上的皮肤也和衣服一样,没剩下几片完整的,一身的血肉模糊,而被他们围住的一团东西应该就是那两名厨子,只是这两名厨子连人形也没了,叠在一起像一座小肉山,不知是左腿还是右腿扣在自己的脑袋上,散在两边的手里还勾着一团艳红色的肉,也不知是这五个人里面谁身上扒下来的。
看来厨房这里是没有活人了,尚凌不愿多待,便向外走去,刚扭过头,就感觉视线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回头又看了一眼,刚才被爆头的其中一个人手边,似乎有反光的事物。他用脚拨了拨尸体,蹲下看了看,原来是一个不规则的…东西,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也许连半克拉都没有,灰扑扑,但确实在反光并且让人忍不住在意的东西,尚凌捏起这反光的小玩意,稍微试了下硬度,这东西竟然就化成了粉末。
…
之前捏着东西的两只手指搓了搓,尚凌觉得自己刚才可能是太过谨慎了。不容他细想,远处传来巨大的枪声,催促他赶忙朝尚茂离开的方向跑去。经过餐厅的时候他扫了一眼,尚明德还躺在地上,伤口在他们走后又裂了开来,血染了一地,他心里不知怎的觉得有些怪异,却也没时间多想,等来到客厅的时候,纵使他今天已经接二连三的受到刺激,也忍不住顿了顿。
雅致的墙面变得和厨房一样散布着猩红,地面铺着零零散散的肉质物体,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角度,吊灯的灯壁此时也在滴答着黏稠的鲜血,有几具尸体已经凉透了,还有几具正挂在倚靠在角落的尚茂身上,发出“嗬嗬”的声音,此时的尚茂已经能看到小臂和大腿的森森白骨,他却连嚎叫的力气也没有,见此情景,尚凌迅速爆头那些撕咬着尚茂的尸体,是的,虽然这几具也是尸体,但如同厨房的那三个人一样,他们明明死了,却还能像野兽一样拥有怪力,致力于将人开膛破肚。
他走近尚茂,蹲在他身边,却没有救助的举动,他心里明白,伤成这样的尚茂唯有一死,被挤在远处的枪显然早已经没了子弹,连他身边的这把猎枪也没能救他一命,刚才尚凌听到的巨大声响,就是尚茂用上了猎枪。
可他却来不及取到更多的子弹。
尚茂转了转眼珠,他的下嘴唇直至下巴的皮肉已经翻开了,说话的时候轻微扇动着。
“…梦梦……”
临死前,他还是没能看到他的小公主最后一眼,明明女儿的病快要好了,他已经能够想象到以后的美好生活,爱人的状态最近也稳定了很多,明明马上就要…
他看着眼前这些四散的尸体,意识慢慢的开始涣散,而尚凌看着喃喃的尚茂,也并不多言,只是静静的陪在他身边。突然,尚茂猛的瞪大眼,嘴里用力的说着什么,可口齿间的血水模糊了语言,尚凌只能靠尚茂的嘴型去解读。
“…死…………头…”
没吐出几个字眼,尚茂便歪了头,彻底死了。
尚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才一具伏在尚茂身上的尸体此时正仰躺在地上,再无任何动静,尸身上明显有多处枪伤,但刚才这尸体撕扯尚茂的时候可并不像受过枪伤的样子,显然,其它扭曲的伤口也并未对行动造成什么影响,直到尚凌将他爆了头……
再细看厅内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除了刚才让它爆头的几个,其他的头部均有足以致死的大范围伤口,甚至其中一个只剩了半个脑袋,看衣着像是常爱开玩笑的园丁先生。
尚凌习惯性的扶了扶并未滑下的眼镜,结合刚才尚茂的大概意思,他隐约意识到,要想让这些怪人停止行动,似乎必须要对他们的头部造成伤害才可以,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浮起了那一丝怪异。
他边思考边起身准备向二楼走去,走了没两步,身体快过思维猛然向一旁侧过身去,就看见一只伤可见骨的手以堪称凌厉的速度从他脸旁抓过,要不是他躲得快,恐怕这一抓是要捅穿他的后脑勺。
正是尚茂。
他如今已经不能算是人了,行动中带着身上破布似的肉条在空中飞舞,虽然没有尚凌的身手,但到底是练过的,如今又一身怪力,在这突袭般的近身格斗中也足够让尚凌难以招架。枪还别在尚凌的腰间随手就可取到的位置,他却咬了咬牙,仍和尚茂赤手空拳打成一气,而尚茂此时的表情已经狰狞到了极致,离得太近,他口齿间的血水随着他“嗬嗬”的吼叫喷到了尚凌的脸上,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尚凌突然心神一震,他知道自己心底的怪异是什么了。
刚才经过厨房时那名仆人的尸体不在了。
仿佛要印证他的不详预感,一声粗叫从大门处传来,正是最开始那名仆人,见他扭头冲着尚凌这边,尚凌心中难免有些急了,他现下和尚茂这样僵持已是快要落了下风,再来一个,恐怕凶多吉少,而且刚才那一下的纠结,他现在连掏枪的机会也没有了。
正当他心里有些不妙的时候,却发现那仆人只是看了看这边,便吼叫着朝二楼奔去,行动速度比普通人不知快了多少!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一向难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尚凌此时也想破口大骂,眼看那仆人怪物就快冲到楼梯口,一直与他僵持的尚茂突然卸了劲,怪吼一声和怪物撕打在一起,一时间血肉横飞。
眼前的情况让他越看不懂了,但机会稍纵即逝,此时他也不再犹豫,一枪打爆了仆人的头,没了对手的尚茂转头看向尚凌,又冲着他跑了过来,尚凌看着此时已没了人样的尚茂,静静的举枪——
“砰——”
近距离爆头的血污把他整个人像是淋透了,没时间在乎身上的脏污,尚凌快步走向餐厅,果然,大概因为那里血腥味浓郁,“尚明德”快要爬到厨房门口了,再没有多余的想法,他一枪彻底送走了曾经的尚家老爷。
不到半个小时,诺大的尚家老宅只剩下两个活人,作为管家的他,和还在二楼的尚梦。
不过他并不打算以这样的形象直接去找尚梦,尚家老宅建在半山腰上,此时这座屋子应该再不会有什么外来者了,而且不用看他也能猜到自己现在大概什么模样,没怎么纠结,他就先回了自己的房子。
快速将整个人身上的血污洗净后,尚凌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依旧是黑衬衣和黑西裤,将头发吹干,随手向后理了理,在抽屉中取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依旧是平光。戴上眼镜的尚凌看起来少了凌厉,衬着他柔软的黑发竟生生多了些温和的气质,所以老管家执意让他戴眼镜不是没有道理的。
稍微收拾了一通,尚凌这才一边戴着手表,一边向尚梦的屋子走去。
其实刚开始在拨打急救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打通,也许是信号不好,后来他也没有机会再拨出第二通,现在他想要联系尚宇,打开手机却依旧没有信号,尚凌只好带着手机另做打算。
穿过两道暗门,尚凌来到了尚梦的房子,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大约有两三百平,尚梦此时正坐在地毯上摆弄着自己的毛绒玩具,一头银发和柔嫩的小脸让她看起来像天使一样可爱。这一年不知道用了什么药,尚梦已经好了很多,甚至连一头银发也养的泛着漂亮的光泽,唯一的缺陷就是她现在还不能够像正常的四岁小孩一样走路,但这段时间尚凌能看出来,也许要不了多久,走路的问题也会解决掉,那些没有包装的药物确实非常管用。
看到尚凌进来,尚梦嬉笑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朝尚凌走来,奶声奶气的嚷嚷着“吃饭~吃饭~”,尚凌几步快走接住了尚梦,对于她仿佛一无所知的表现丝毫不意外。
平常尚梦都会睡到早上九十点,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尚凌会抱她去用餐,而楼下的动静,由于房屋的特殊构造,声音传到尚梦的屋子时已经小到可以忽略,这也是为什么他敢先去收拾自己再来的原因。
递给尚梦一袋温牛奶和一小块蛋糕,尚凌扶了扶眼镜,虽然他一张脸常没什么表情,话又不多,但他把尚梦确实当作自己的妹妹。
“我去大少爷那里,你和我一起吗?”
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尚家基本上并不限制尚梦的行动,只是大部分时间是由他或者旁的亲信跟着,以防有什么闪失,这中间尚凌不止一次的带尚梦去尚宇家,显然,对于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来说,不论去哪里,能出去玩总是让人兴奋的。
而他决定先去找正在P市的尚宇,现在出发的话晚上就可以到,一是把尚梦放在那里更放心,二是这一切太过诡异,他又联系不上人,只得亲自跑一趟。
不意外的收获尚梦肯定的答案,尚凌利落的收拾出了一小行李箱的必备物品,然后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着尚梦,从刚才经过的暗门中间坐着电梯直接到了车库,挑了一辆不甚起眼的黑色商务车,终于离开了这个血腥的地方。
车朝着山下开去,尚凌不自觉的握紧方向盘,明明还算是早晨,他却觉得这一天像一年那么漫长,而今天这种不详的感觉,直到离开老宅也没有减轻分毫,反而更压迫的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然而他到底是肉体凡胎,长时间对精力的消耗此时也显现出了后遗症,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说沉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