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一一李贺：马诗之五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

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

一一李贺：南园之七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土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一李贺：雁门太守行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一、李贺的神鬼之言

魏晋以来中国文人喜说大话，是文坛的一种习惯。说得好听一点，叫豪语；运用的修辞手法叫夸张；体现的精神为浪漫主义。

大唐文坛历来狂人济济：贺知章、杜审言、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等等都是狂人代表。但李白杜甫与初唐诸杰，多是作诗作文之时才浪作狂语；写实之却十分谨慎，尤其以杜甫的写实风格为著。李杜二人，是奇正两种截然不同的浪漫风格。

中晚唐时期，文坛说大话的代表，当数诗鬼李贺。

李贺，字长吉；中晚唐较为著名的青年诗人。李贺诗作中的豪言妄语，常人无法想象，几乎全是神鬼之言，故称鬼才。

如果不了解，总以为他是略具才华的愣头小子：他的豪语，像幼儿园小朋友谈理想，顺便说点大话倒在情理。但当深入了解李贺，却发现并非如此童趣；开篇所列三首代表作，就是证据。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这是李贺最好的两句诗。沙漠天空山月，搭配得当和谐；寥寥十个字，便勾勒出一幅雄伟壮丽的塞外清晨图画。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后两句笔锋一转，又开始做梦：他立即变成骑着金笼头骏马、在深秋荒漠驰骋的大将军；何其英武，何其威风。

李贺的二十三首《马诗》，往往把自己想像成能文善武的书剑英雄；幻想自己似如浪漫多情的楚襄王那样，被神女爱慕。如此调情大作包含的帝王情结，可能是李贺自幼的理想。

他的《南园》系列大作，情调更是接近荒唐。长卿牢落悲空舍，先嘲笑司马相如的穷酸相；曼倩诙谐取自容，又蔑视东方朔取悦汉武帝故作幽默的奴才相。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真是不自量力，连越王勾践忍辱负重的本事也不放在眼里；竟想亲自出马踏破四方，挥剑扫平天下。

犀利倒也犀利，痛快倒也痛快。但李贺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终生郁郁不得其志的穷小子。按说，你嘲笑前贤，自己就该认命；对照不公，也早该看透。而在《雁门太守行》连发豪语：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看情形，颇具当年陈子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自荐之风，貌似还有一番独怆然而泣下的表情；自己又变成天降重任的大英雄，提一把玉龙宝剑为国建功，甘为皇帝尽忠，抛头颅、洒热血死而后已。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不够成熟、情绪逻辑混乱的现象，除了包含丁点儿的自嘲倾向之外，余以为：李贺头脑中还存在严重的返祖情结。那么，何谓李贺的返祖情结？还需从头详说。

根据后来杜牧和李商隐为李贺作小传记录的信息判断：李贺天生骨瘦如柴，长脸连眉；细长的手指留着长指甲。这幅尊容，如果在当代都市大街上，会把胆小美女吓得尖叫。看情形，仅长相似如原始森林跑来的类人黑猿。

长相也就罢了，车的轱辘儿如此；无法更改。但一个人固定特色的思想意识，绝不会从天上凭空而降，总有因缘可循。那么，李贺心胸间的浩然大气，诗作中的豪情壮语，骨子里的帝王情结究竟从何而来？

细考方会明白：李贺之所以如此，竟与他的悲凉身世有关。李贺与之后晚唐的李商隐一样，原是大唐李氏皇脉旁系一支远裔。

二、扒扒大唐李家老皇历

掀开大唐李氏家族的老皇历，可以上溯至前隋、北周和西魏时代。大唐李家建政之后，还攀上西凉王李皜认作祖先，追封为兴圣皇帝。李家攀上西凉王这门亲，可能是纯粹的扯淡；谁知道哪代隔壁老王家的春色红杏如何艳丽是荷。

闲言少叙。北朝时代乱纷纷，先说北朝时代的西魏时期。西魏朝有八大将军，史称西魏八柱国。八位将军本文只说其中四位：宇文泰、李虎、李弼、独孤信。因为这四位将军，与隋唐政权兴替有关。

西魏八柱国的第一位：宇文泰；西魏政权实际建立者，后来又建立北周政权，史称文皇帝。第二位：李虎；唐朝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的爷爷。宇文泰建立北周时，李虎已死；但宇文泰感其忠勇有功，追封李虎为唐国公，由李虎第三子即李渊之父李昞袭之。李渊七岁时父亲李昞去世，李渊再袭唐国公。

隋朝建立后，李渊镇守太原，趁北方混乱收编许多义军，为之后隋末兴兵削藩奠定基础。后来，李渊李世民父子消灭隋末各路诸侯，建立唐朝。

西魏八大将军的第三位：李弼；就是隋末起义领袖、瓦岗英雄李密的曾祖父。很明显，隋末乱世，李密之所以要趁机兴兵下手，可能是因为从前隋文帝杨坚对待他曾祖父李弼、在利益分配问题的不公所致。也未可知。但极有可能。不然阎立本怎么不起兴兵，借口太差挨不着呀，是吧。

闲言少叙。再说最后一位：独孤信；他是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岳父；同时也是李虎的亲家；即李虎第三子李昞的岳父、李渊的外公。不知诸位是否清楚：李昞和杨坚是连襟，民间俗称一挑担；杨坚，是李渊的亲姨父哈。

现在你可明白啦：仅以隋唐两朝而论，就是独孤信、李虎的子孙和他们的几大窝亲戚在争权夺利、过家家而已。啊哈！鲁迅先生早已指出：二十四史不过就是一部帝王将相的家谱。闲言少叙，唐朝建立，李渊即唐高祖；他追封父亲李昞为唐世祖，追封爷爷李虎为唐太祖。

李虎共有八个儿子：老三，是李渊之父李昞；最小的儿子老八，名叫李亮，李亮是李渊的八叔父。李渊封他的八叔父李亮为郑王。不知诸位可看清了？以上八九门子的话，倘不细心分辨，还真要糊涂。

三、李贺还真是皇家人

言归正传。唐高祖李渊，封他的八叔父李亮为郑王。据后来杜牧和李商隐考证：李贺，的确就是郑王李亮的一支旁系远脉后裔。但很明显，所谓的李唐江山，是从李渊、李世民、李治和武则天、李旦、李隆基等等这条线路一直传递下来，而与郑王李亮，已经没有多大关系。

仅从李贺所处的唐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往前，算到唐初已隔二百余年；如果前溯至隋朝、北周和西魏朝，将近三百年；谁还管郑王李亮的鸟事？何况自唐德宗以后，李唐江山早已陷入全面危机。人心思变，谁会认李贺的这卯。

但世间似乎并非完全绝情。有个人十分看重李贺的才华，他就是中晚唐文史政大家韩愈。可能是命运作弄，李贺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被文坛、政坛的才子和考官同时忌妒，以致终生不第。纵有韩愈保荐也与事无补。李贺只在长安做过几年九品八品小官，后来又到北塞从军，直到早逝。

如此结果，应该是李唐皇室嫡系对旁系的防范、打压和残害所致；嫡系一方，总害怕旁系有才华者崛起。此说虽无证据，但观风情依旧。皇帝儒家等级治下，嫡庶之争，是永恒靓丽的一道风景。后来李商隐之所以为李贺作下小传，或是出于对这位李氏本家的同情；同为李氏皇室一支旁系远脉的李商隐，也不过是顾影自怜、兔死狐悲的罢。这是后话。

李贺大量诗作，表达高昂的政治抱负和济世情怀，的确无愧先祖李虎英姿。其实这正是李贺面对李氏江山衰微而暗发的悲音。做为皇室一脉，他可能时时于梦中追忆先祖雄姿而仰天长叹，但无可奈何。此即余之所谓：返祖情结。

按说人才难得，对衰微的大唐应是好事。但皇帝儒家治下人事组织特色，永远只用奴才，防备人才。可怜的李贺壮志难酬，只好把理想和抱负埋藏于心，日夜与神鬼对话；在梦中不停挥舞玉龙宝剑，想替吾皇治国平天下。

据杜牧撰文记录说：李贺临死前，梦见天帝派绯衣使者相召，要他到天上白玉楼作记文。李贺明知难免一死；虽不想上天，跪在地下磕头，乞求留他一命；但还是扭不过神仙相邀，于是化作一缕青烟，飘出窗外追寻先祖魂灵而去。

此时此情此景，酷似红楼贾瑞。如此凄美神话，恰似少年李长吉追求的巫山之梦，只能是皇帝治下文人聊以自慰的无奈。后世含蓄地称为：怀才不遇。李贺终年仅二十七岁。

观其一生，正是皇帝时代极权制度、宗法制度与科举制度之下典型的复合性牺牲品。李贺既死，大唐王朝在风雨飘摇中勉强挣扎九十年后消失。

唐都浪子《诗解大唐》：李贺的返祖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