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我回到老家。
作为家族里第一位大学生,收到了多方祝贺。
父亲说这可是件大事,他要为我办一台酒席庆贺,邀请十里八乡亲朋好友前来。
我挂断三姨夫的电话。
就在过去的十分钟里,他用叠床架屋的语言向我表达了自己的欢喜,令我清晰地看到他那摇摇欲坠的句子大厦,并且承认我为整个家族史书写了光辉的一页,末了,他说这是件大事,他又问我办酒席了吗,我犹豫着把日期给了他,他说,我一定来!来给咱家第一个大学生好好庆祝一下!
随即我跳下火车,绿皮车厢的外面是热浪滚滚,还有人声喧沸。
有人骂到,干你姥姥,野猪都被你骑上树啦!
我看见那人一面走来,一面欢笑着,伸手去与唾骂对象热情地拥抱,被拥抱的,当即笑开了眼,奔上去接受拥抱,同时奋力咒骂起这厮。
我又四处看看,发现这样的情景是并不足以引起惊讶的。
而我仍是有些惊愕。
父亲告知我首先要拜访大舅,他说大舅与我们关系最是疏离,要及早。
我则问父亲,大舅不亲,那么三姨夫最亲了吧,为啥放最后拜访呢?
父亲思考了一会,仿佛我们间放着一扇屏风,可以任他自由的思考。
父亲说,你知道木桶原理不?
我自然是点头。
父亲笑着说,一个道理,你是大学生,领悟能力不差在这里。
我似懂也非懂,但还是长长的点头,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以缓解父亲期待的神色。
我告知大舅几天后的喜宴。
为他形容道,到时候高朋满座,天空碧蓝一片,只有几片祥云当空侍候着,咱一开席,几片云呀,就派作龙腾之势,为我们祝喜,您看喜庆不喜庆?
我生动地宣告完了这段父亲准备好的话,大舅一副惊喜而又迟疑的复杂表情,他点了头,我想他是知会了。
我起身离开,走得快。
大舅却在身后呼喊起来,让我等等,我想定是哪儿没交代清楚,转过身。
却见大舅笑着将两百块钱塞进我手心。为免后顾之忧,他说道,别拖拖拉拉的,这点钱路上买水,这么热的天,你推辞,要么是看不起我,要么是嫌少,嫌少我可没办法了,大舅虽然没钱,这点心意还是该拿出手来的。
我顿时感到心酸,看看大舅居住的茅屋,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舅看我这幅样子,急忙道,你放心,大舅一定来!来给你庆贺一下,怎么说也是件大事嘛!
一天下来,我拜访完了指定的亲戚,同时惊讶于所有亲戚的异口同声,我便疑惑了。
因此我问父亲,现在邀请参宴,大家都是发请帖,既方便快捷,还不易遗漏信息,你说你要我挨家挨户的拜访,是为啥?
没想到父亲大笑起来,他问我,今天收了多少?
我立刻意识到父亲指的是钱,我很气愤,我认为这是在玩弄亲情。
于是我将钱砸在地上,转身离开了,我向他表现了我的愤怒,我认为这足以引起他足够的重视,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省并且纠正错误——这种对待自己错误的态度是父亲亲自交给我的,我想他会身体力行。
父亲后来找到我,对我说,你知道咱家条件一般,各样开支,要的是钱,正好你上大学,这学费……你想想,咱有了这笔分子钱,得省掉多大一笔费用啊……不说太远,你将来找媳妇,不得要钱?近点的,咱一日三餐……你啊,是没有进入社会,不知柴米油盐贵啊……办这宴会,那可是件大事啊!你不知道我给你编的那段词,我想了多久……收效还不错吧……
话还有很多,我没有听完。
我记得我问他,有了份子钱,远远足够学费了,还让我去人家里收钱?这样贪便宜吗?
父亲回绝了我说他贪便宜这话,然后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他的笑容持续了很久,我不敢看他。
我后来想想,父亲说的有道理,先前对亲情的坚守动摇了,父亲说这是我成熟了,我是似懂也非懂的。
终于到那天宴会的时候,天空果真蔚蓝蔚蓝的,有少许云彩,只是没有排成什么模样罢了。父亲说这很给面子了。
我们忙了一早上,准备了八桌酒席。
又从中午等到了第二天早上,父亲在凳子上睡着了,我摇醒他,惊愕地问他,我真的告诉了每一个指定亲戚,为什么没人来?
父亲翻了个身,说了句糊里糊涂的话,咒骂道,妈的,跟老子想的一样,算啥亲戚?不来?还不稀罕呢!
我觉得他在说梦话。
父亲徐徐地说道,收拾东西吧,还好我有准备,喏!
他将一袋钱丢在我面前,我捡起来,发现正是我那天砸在地上的钱。
我问为什么。
父亲说,给你办酒宴,这是件大事,但不管怎样,效果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