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吃得心里七上八下,我早就没了胃口。反倒是柳沐言,专心致志地将一餐饭吃完,才从容不迫地结账,离座,步出酒店,好像那些差役们谈论的事情跟他全然无关似的。
出了酒楼,穿过两条拥挤的街市,拐入一条小巷,柳沐言突然停住了脚步。我也站定在他身后。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苏小姐,不如我们就此别过。”他的声音镇定自若,只是听起来有些冷,“若真如那差役所说,恐怕抓捕我的文书不日就会下来,到时我就是朝廷钦犯。如果让人看到你与我一路,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往前迈了一步,转过身,就成了与他面对面的姿势,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公主的死与你有关吗?”
“无关。”他坦然与我对视。
“你有没有勾结陈国?”
“没有。”
“那封信怎么解释?”
“栽赃嫁祸。”他眼里看不出一丝慌乱,目光镇定而坦然,越是在落魄的时候越显出一脉傲然的风骨,让人不由得想要相信他。
“我没有足够的理由信你,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抓捕的文书我没有看到,所以我还不能抓你。”我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将长宁公主秘密送至驿馆这个任务是由影卫负责的,现在出了差错,我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你想同我合作?”他有些意外,“为什么?”
“如果那封密函是真的,以你的思虑,应当会想方设法嫁祸给别国,或者至少不会轻易地让陈国暴露,不会在刀上留下黑曜石那样的证据。密函和黑曜石,表面上看都指向陈国,但是如你所说,太明显了,叫人起疑。”
他唇角挽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你这是在夸赞我吗?”
“目前来说,只是怀疑你的理由并不比信你的理由更充分罢了。”这件事有很多疑点,我提醒自己不要仓促地下任何结论。
“为什么不把你的疑虑上报朝廷?没有王命,私自调查此事,诸多障碍。” 显然,他也不会轻易地交出信任。
“把长宁公主调包并送到驿馆的事是临时决定的,并且极为机密。影卫做事的方式我很清楚,这样的情形下竟然走漏风声,我不知道幕后这人究竟有多少眼线。上报朝廷,恐怕打草惊蛇。”我坦诚说出自己的顾虑。
柳沐言负着手,沉默了片刻,道,“今日这事,如果只有我一人,查起来诸多不便,也未必能将这冤屈澄清。你肯留下,实则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加上少昊山下你也曾搭救于我,苏小姐两次出手相助的情义,柳沐言不敢言谢,也……”他顿了一顿,抬手作了一揖,目光中透出一点柔和,“也定然不敢辜负。”
入夜,我将客栈的窗棂推开一条缝隙。外面的街道上寂静无人,小镇似已进入安眠,唯余更鼓,为漂泊的旅人添上几分孤寒。
轻轻纵身跃出窗外,足尖轻盈地落在屋脊之上。月色正好,清风拂过树梢,落下摇曳的影子,小心翼翼遮掩住穿行于暮色间的身影。一路疾行,分花拂叶,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邸,朱漆大门上悬挂黑色匾额,书有“驿馆”二字。
我提一口气,翻墙而入,一个纵身,跃上屋脊。高处视野开阔,一眼就看见中堂外挑起一排白色的纸灯笼。果然长宁公主遗体尚未运回都城,暂且停灵于驿馆之内。灵堂外,两个兵卒一左一右把守着,虽已过了子夜,但面色肃然,看不出丝毫倦怠之意。我从隐蔽的地方望过去,隐隐可见公主的黑漆棺木,白幡垂在棺木两边,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倍觉凄清。我想更靠近一些,亲眼看看公主的遗体,好找寻线索,可是要避过门口的守卫却不那么容易。
黑漆棺木的旁边跪着一名守夜的女子,身披麻衣,面带愁容,正往火盆里化纸钱。那女子看着眼熟,我想了一想,认得她是长宁公主的贴身婢女云夕,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于是,我沿原路翻出驿馆,准备先回客栈,做些准备,明晚再来。
一路疾行,如轻盈飞燕略过水面,前方已隐约看见客栈的灯火。突然,面前劲风刮过,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向后倒去。已经做好准备受那撞击地面的一下剧痛,身体却飘飘然被托起,耳旁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止,整个人沉到地上,只是那地方颇不平整,背上硌得生疼。我勉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只能撑开一条缝隙,眼前景物一片模糊。
有一个人好像正蹲在我的面前打量我,从发型的轮廓看似乎是个女子,瞧不清她的眉眼,鼻间闻到一缕淡淡的梅花香。
“红凌。”一个清越的声音从远处飘飘渺渺传来。
那女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像一团燃烧的火苗蹿了一下。她穿着一身明艳的红裙,身材十分窈窕。
“公子。”声音有些怯怯的,但非常好听。
“红凌,你这是在干什么?”那清越的声音转瞬间已到了近处,我看见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
“没、没干什么。”红衣女子连连摆手,挡在我身侧,“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叫公子如此……”她嗫嚅了一下,“……牵肠挂肚。”
那人影走近了一些,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道,“那你现在看清楚了?可以回去了?”
“看清楚了。”女子低低地说,“她也没什么特别呀,容貌虽然美丽,可毕竟是个凡人。人妖殊途,红凌不明白,公子为何喜欢她?”
“我何时说过喜欢她?”声音清冷而淡漠。
“不是吗?”女子一怔,有些委屈,“她都离开了,公子还来寻她。不是喜欢她又是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白衣公子道。
“那究竟是怎样?”女子不依不饶。
那人低低叹一口气,声音有些无奈,“我自初时起就记得她的名字,想来是前生与她有些渊源。今世,我本一心修道,不沾染红尘之事,前生的恩怨也不想再去理会。但机缘巧合与她相遇,也许天意注定我同她还有一些俗事未了。我寻她,不过是想将尘缘了结。若她前世于我有恩,我就报了这个恩;若有仇怨,就化解了这个仇怨。待来日修行圆满,方可证得仙道。”
“真的吗?”那女子的声音仍有几分将信将疑。
“我潜心修行,心无旁骛,这女子也罢,旁的人也罢,都不会与我有什么关联。” 他语调严厉如同寒冰。“若无端与旁人生出什么纠葛,末了造出一段仇怨,平白毁我道行,损我修行,实在非我所愿。红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红凌明白。”女子应得极轻,泫然欲泣。
“回去吧。”那人的声音终于柔和了一些。
我没再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想来她已经离开。那团白色的人影在我近旁站了一会儿,抬手一挥衣袖,我只觉得眼前光影晃了一晃,随即跌入一片幽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