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铃酒家
by/夏财宝
清明。
不外是小雨淅沥。
清冷的街面上,有一女子缓步独行,并未打伞,一任风雨堪落在肩头。姜黄色的开衫已被雨水浸透,长发贴在面上。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啊”一男子的声音忽然从街两边的铺面里传出来。
女子不甚在意,低头继续走。
“葡萄美酒夜光杯!夜光杯啊夜光杯!”男声持续聒噪。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康便宜又好喝!”
“和铃酒家,今日全场一折!”
“老板跟着小姨子跑了!和铃酒家倒闭在即!今晚喝酒不!要!钱!”
女子忍不住蹙眉,放眼望去,街面空无一人,这男的除非是疯魔了。
再不然,就是专门唤自己的。
街边不知道何时冒出来一家小店,没有招牌,只潦草的挂两片帘笼,上书“和铃酒家”,铺面里灯火昏黄,亦是十分冷清。门口有个长发挽簪的男子悠闲的坐在马扎上,逗弄着怀里一只龟,也不抬头。
罢,清醒着去也是苦痛,醉意里了却也未尝不好。这样想着,女子便挑帘进了和铃酒家。
室内陈设古朴,一张水漆木桌,似是有些年头了,一把椅子看上去普普通通,可坐上去却是软软绵绵的,似是窝在云朵堆儿里一样舒坦。
头顶有一盏铜铸风铃。
女子本就意兴阑珊,窝在椅子上也不言语,只是略惊奇的盯住和铃。
和铃也不多话,取出一盏琉璃杯,提银勺从酒缸里舀了大半杯清酒,随性的扯了把一旁花盆里的薄荷叶子,又倒了点金黄粘稠的蜂蜜,然后拿小指蘸了点酒品味,考量片刻之后,竟端起酒杯去檐下接了几滴雨水回来,这才笑吟吟的端到女子面前。
“尝尝看”
女子半信半疑的轻啜一口,味道清冽醇芳,忍不住一饮而尽,一杯酒下肚,郁结全开,甚是畅快。
微醺之际,头顶的风铃泠泠作响,坐卧的椅子松软的像是婴儿的小手,直搔心底,仿若坠入云梦。
“雀歌,雀歌你醒醒啊,你撇下妈妈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妈妈来陪你了。”
名唤雀歌的女子,远远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伏在一个毫无生气的女子身上痛哭,随后母亲走向厨房,拧开了天然气阀门……
桌边的报纸上一整版新闻,刊登着触目惊心的标题“抑郁症女子清明夜投湖自尽,其母悲痛欲绝紧随其后自杀身亡”。雀歌心头猛一紧,骇然惊醒。
女子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枯坐了几个时辰,终是噙着眼泪向一旁打盹的和铃深鞠一躬,出了门,往家的方向走去。
和铃缓缓睁开眼,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玄夫,打烊了!”
龟从外面慢吞吞爬进来。
街面一瞬就熄了灯。夜已深。
“和铃,你这身段真是越放越低了,好歹咱们酒馆从前也是招待过皇亲贵胄的”
“老不死的,你话也真是越来越多了,我说哎,都这么几千年了你怎么还不死啊”
“哼,千年王八万年龟,老身时日且还多着呢!”
和铃经年穿着对襟的粗布上衣,苏格兰跑偏的裙裤,跻一双拖鞋,一头乌发散散的拿一双女钗拢着。整个人闲散又落拓,此刻他牵着一只龟在寂寥的石板路上游逛,雨雾迷蒙,来时路已混沌不明。
彼时,和铃也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爹娘皆是风雅之人,和铃二字便是取自《周颂》佳句“龙旂阳阳,和铃央央”,祈祷一世平静和安宁的意思。
现如今爹娘已去了几千年,连坟塚的朝向都记挂不清,只得玄夫一老龟伴于身侧,疏朗纵横的人世间,孑然一身的孤独都化作唇齿间的一汪酒,默默咽下就是。
那一年,整个年岁里都飘着雪花片,和铃独坐在窗前温一杯酒,等一个人。
她是踏着梅香来的。
“今日,是来道别的。”
和铃也不言语,只递上一杯酒,她宽袖轻遮,饮尽,也不看和铃,只倔强的错着脸庞,决绝的踏门而出。和铃伸出去想要替她掸雪的手,终是收了回来。遥遥的望着那斗篷上点缀着的红宝石的光芒,黯淡在雪夜里。
“和铃,为什么不追。”
“她背负的太多,我追她就会回头么”和铃苦笑
“可是你知道她这一去,此生即是永别。”
“我如何不知。可现世正值战乱,皇帝弱懦,群臣庸陋,她身为长公主,又见不得人间疾苦,此番她求了帝后,自请去和亲,玄夫,你说我一无用书生,我能帮到她什么!我唯有不拖住她……”语罢,和铃泪眼长流,口吐鲜血,依着窗重重倒下。
谁也记不清时间到底走了多久。和铃只觉得时间在他眼里已经羽化成尘。反正长日无聊,等不不等,都是这般无趣,就算是好为人师罢,和铃酒家只接待有缘人。
他能捧一卷竹简诗文读诵彻夜,也能嗑着瓜子看《乡村爱情》看到睡着,酒馆有时候会任性的开到CBD,却矫情的一杯酒只卖八毛钱。薄荷掐完了,随便抓一把香菜替换。永远只淡淡的推出去一杯酒,喝与不喝,醉与不醉,醒与不醒全在你。
玄夫有时候就不乐意了,揶揄他,既然要千年万年的等那一位,可为啥还会偶尔的接待男顾客?
千年万年的熬等,和铃除了心意不变,一颗心已经熬炼成了金刚石。玄夫已然戳不到他痛处。
“她这辈子就算脱胎成男的,我也喜欢。”
“和铃,你变了。”
“呵,要不是这钗、酒杯、铃铛,还有你都是她留下来的,我早把你扔海里淹死了。”
“你舍不得。”
和铃懒洋洋的打着呵欠
“困”
“可是现在才早上7点”玄夫喊道。
“那我们去吃东西吧”
“哦。可这次你把酒馆开在乞力马扎罗山上了。”
和铃挑开帘子,一阵风雪铺面而来,他哆嗦的退了回来。
“今天有人要来喝一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