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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起来的从来都不是生活，而是你自己。
1
佳和玲都是彼此千挑万选出来的对象。
“妞，再见最后一个，和你姑姑都说好了，不去也不合适。”国庆节的最后一天，妈妈再次打电话来，她轻声地商量着，像是害怕吓掉了枝头上的叶子。
玲从小生活在农村，她工作后住在县城的小姨家，虽然小姨对她很好，可是总是免不了“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错觉。她是村里少有的大学生，在学校里面不仅文化课很优秀，还参加了钢琴、舞蹈、音乐等选修课程，如果站在人群中非常显眼，像骄傲的白天鹅。
玲很想在城市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更想找到一个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可是十全十美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难寻找，每次的相亲对象不是家庭条件不好，就是人看起来不够中意。家里人着急地说：“你到底想要挑一个啥样的呀！”
小姨又咚咚敲门了，这是第三遍。玲抓起一件白色的毛呢外套， 她下到楼梯的拐角处，小姨从门口探出身子大声提醒：“头发、头发，别忘了涂个口红。”她答：“知道啦！”
玲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姑姑家的门口，用指甲敲门像风儿拂过，没有一点声响，她再一次举起右手，用四个手指头肚拍了三下，铁门发出砰砰砰的声响，像是风儿摇动铃铛唱起悦耳的歌声。
姑姑伸出双手把她拉到屋里，沙发上坐着三个人，一个中年女人烫着时髦的卷发，身穿卡其色马海毛羊绒衫，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稀少，藏蓝色西服，最里面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穿名牌的运动外套。他大概就是相亲对象，玲想。三个人眼睛里的光一下子自动亮起，齐刷刷地起立对她弯了一下腰，玲羞涩地笑着点了点头。中年女人抓起茶几上的奶糖就往玲的手里塞，她脸上的笑容和塞到玲手里的糖一样溢了出来。
姑姑指着最里面的年轻人说：“这是小佳。”
他连着点了三下头，嘴角都咧到了耳朵上。
“楼下有一个小公园，你们年轻人下楼走走吧。”姑姑把他们赶了出来，在玲的胳膊上加重捏了捏。临出门，中年女人又抓起大把的糖往玲的兜里塞，盘子都见底了。
公园在小区对面，要经过一条宽宽的马路，佳站在玲的斜前方，伸出胳膊开路。他比她高出半个头，引路的时候稍弯着腰，两人的目光一下子拉近。她有着长长的睫毛和一双令人羡慕的双眼皮大眼睛，他也一样。她对着他露出微笑，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的眼睛再也移不到别的地方。
在公园的环形道上慢慢走着。
“我妈妈很喜欢你，你觉得我咋样？”
“听说你们家条件很好，为什么到现在还……”
“我妈妈很挑剔，当然主要是之前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今天遇到了！”
“……”
“你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也……”
“我也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我是单亲家庭，妈妈以后可能需要跟着我生活。”
“一个人养孩子确实不容易，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像对我妈一样对她好。”
一滴水珠落入水中，玲的心里泛起涟漪，这是她最想听到的答案。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他在幼儿园的大门口等她。
“你怎么在这儿？”
“我等你回家吃饭，我妈妈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这不合适，我们才刚刚认识。”
“没有什么不合适，如果你不好意思，我们可以带着去你家里吃。”
佳的家正好在她下班的路上，他妈妈站在家门口的路边张望，看到他们两个并肩走来，笑容再次溢满了她的眼角、嘴角。她把装好的饭菜递过来，让两个人去玲的家陪妈妈吃饭。
他每天晚上都约她出门散步，但是他不愿意去街上人多的地方，说是怕有人说他的坏话。果然没几天，二姨打来电话说：“玲，听说这个男孩子脾气不太好，从小就喜欢打架。”“二姨，我觉得他挺细心的，对人也礼貌有加，我相信自己看到的。”虽然话是这么说，心里也难免翘起了小鼓，还真是得好好观察观察。
一次，晚上散步的时候，有一辆自行车从玲的身旁呼啸而过，差点撞倒了她。佳像一支离弦的箭射过去，飞起一脚击倒了自行车，并且狠狠地踹了倒在地上的肇事者，幸亏玲使劲拉着他才算停止。他说：“没吓到你吧？以后我保护你，不允许你受到一点点伤害。”两颗眼泪在玲的眼眶里打转，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感动。
有一天，佳说要带玲去一个地方，当他松开捂着的双眼时，他们站在一个宽敞的小院中，楼房是新建好的，还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从小是被爸妈抱养的，一直想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想：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家吗？有一所房子春暖花开，有一个相互温暖的伴侣，她答应了他的求婚。
新房子的装修都是玲喜欢的风格，低调淡雅。客厅的正中央挂着一幅醒目的字画“佳心倾玲”，他说：这幅字画无论正着念，还是倒着念，都是我们很相爱的意思。他们相互约定要好好生活，不能让说不合适的人看笑话。
2
“他像变了一个人，脾气好了，人也勤快了。”不仅亲戚邻里这样说，连他的妈妈也这样评价。
结婚后的玲和婆婆聊天的时候听说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比如：幼儿园经常和人打架，放学时告状的家长排成了长队；小学的时候，他和一个男同学把一只死狗抬到教室，吓得女生尖叫着冲出去；中学的时候，他被高年级的男同学打得鼻青脸肿，回家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
“他做错事，你们都是怎么办？”
“我天天给老师和家长道歉，你爸回来也打他。”婆婆说。
“每次打他的时候，他妈都挡在前面，还说把她先打死吧。”公公在一旁不满地插话，婆婆冲他翻了个白眼。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是被妈妈惯坏了。
孩子出生后全家人都特别开心，他也宣布要和朋友一起开公司，让老婆和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公司刚开始的时候赚了钱，他就欢天喜地为家里人买东西。他常常藏在门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冲着玲招手，然后故作神秘从身后拿出一个礼物。有时是一款名牌包包，有时是一串紫檀项链，有时是一个最新款的手机，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玲很可惜礼物昂贵的价格，总是说：“太贵了，你把钱存起来吧！”那张喜气洋洋的脸马上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下来，转身的时候甩出一句：“没意思！”玲耐心地劝说：“你们刚刚开始创业，需要资金周转，你存下来以备急用。”
果然天有不测风云，第三年的时候，公司被朋友掏空卷钱移民了，他却欠下了巨额的债务。每天面对银行的催款，他像变了一个人，婆婆却说他又倒退回了原来的样子。
第一次发作是在路上，佳在开车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从旁边超过，他张口就骂。女人也不甘示弱，两个人把车子停在路中间对骂起来。热血很快顺着心脏攀升，他的脖子又红又粗，像快要咧开的香肠，然后拥挤着爬到脸上，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青。他像发疯了一样伸出右手一把扯着女人的头发，使劲一拉就摔倒在地上，雨点般的拳头密密麻麻地砸下来，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趁他一松手的空当，女人迅速爬到车子下面，他伸手没有拉住，又跑到另一侧跪下一条腿往里够，正好撕住女人的一缕头发，使劲一扯，头发连着比一元硬币还大的头皮出来了，人还在车下。等警察赶来把她从车下救出来的时候，女人已经吓得呆若木鸡，伤口的血顺着额头，穿过眼睛，流到嘴巴里。
玲听说之后气得说不出话，公公和婆婆忙着奔走找关系，终于听说只要对方不追究责任就好说。玲跟随两位老人提着礼品和钱去医院看望，道歉的话说了几火车，始终不见对方松口，婆婆扑通跪在地上给病床上的女人磕起了响头，直到额头磕破了才得到谅解。
可是他的坏脾气好像在黑屋子关得太久，经过第一次出轨，再也无法控制，暴力解决问题成了他的习惯。严重的时候玲和孩子们吓得浑身发抖，连小狗贝贝都蹑手蹑脚走路。
冬天，刚刚下过了大雪，虽然路上的雪都堆在路边，可是下午五点半的路面还是有点滑。终于到了下班的时间，同事们一瞬间都跑得无影无踪，玲却慢吞吞地穿上了棉衣，她害怕下班，害怕回到那个冰冷冷的房子。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一阵凉风肆意地掠过，耳朵、鼻尖瞬间像是被刀子割到的疼，她缩缩脖子，试图把它们都藏进棉衣的之中。失去耐心的时候看看时间，她轻轻地说：“孩子们也该放学回家了，还得辅导作业，赶快回去吧。”无论她的心里有多么悲伤，只要想到孩子，就充满无限希望，这也许是她现在活着的唯一动力。
电话屏幕亮了，她接了他的电话：“喂。”“我去接你吧？”“我已经走到半路了，几分钟就能到家，你别麻烦了。”“好。”她心里微微暖了一下，以前下雨的天气他从来想不起来她，冰块也是有可能被暖热的吧？她把手机放进口袋，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推开门，客厅里只有孩子，她问：“爸爸呢？”女儿说：“他去接你了。”玲赶快拿出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他打的。她心中暗暗责怪自己，下午开会手机调了静音，结束的时候怎么忘记调回来了！再回拨过去，每次都是第一时间告知：“你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坏了！他一定又生气了，以前只要没有及时接到他的电话，总免不了一顿臭骂，还曾经把手机摔了。她赶快出门迎他，满脸堆笑的还没有开口，他就用右手的食指顶上了鼻子，那不堪入耳的骂声从他的每一个毛孔冲出来，把她的耳朵快要撑破。她柔声说：“我们……”话被骂声堵了回去，她知道再说一个字，那根像匕首的食指就可能变成一记重拳，重重地砸在她的头上。
她静悄悄地跟着他进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刚刚关上门，他就开始摔东西，铁的、塑料的、玻璃的，只要是手能够到的都幸免不了。砰！哗啦！水晶杯猛烈地撞击在地上，然后像融化的冰一样变成碎末，有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有的被撞击得跳起一丈高，又重重跌落在地上。她的心也随着这些玻璃碎片一下子支离破碎！看着他马上就要喷出血的眼睛，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先别生气……”她从进家门的那一刻就预感到今天会有这股大雨，不血溅当场也得是臭骂一顿。
物品与地板撞击的声响像是屋外的冰，一寸一寸地把她的心冻伤。她静静地看着他，他摔了一会东西又重新歪着脑袋，瞪着血红的眼睛向她走过来。从心底吼出一句：“你找死！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说！”
女儿的作业有点不认真，她在卧室轻轻地说：“你的作业不能写认真点吗？”他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跳起来，拿着剪刀一步步逼近，对女儿说：“告诉她，我不想听你的。”女儿颤抖地看着他，他提高了十个分呗吼着：“告诉她，我不想听你的！要不然我用剪刀捅死你！”女儿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他把她新买的瑜伽垫划成了碎片，好像警告她：你会像这个毯子一样变成支离破碎。
最严重的一次佳真的动了手，当他血红的颜色再次充满他的双眼，玲知道无处可逃了。他的右手像一把钳子卡着玲的脖子，铁锤一样的左手一下子砸在眼睛上，玲没有觉得疼，只是有无数颗星星从眼睛里面射出来，紧接着有一股热流从鼻孔里面流出来。
玲没有反抗也没有喊救命，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任凭雨点般的拳头在脸上，忽然她笑了，笑声把鼻血喷到了他的脸上。血浇灭了他眼中的火，他像是被火烫了手，一把松开玲，她的身体像一根煮熟的面条顺着墙滑落在地上。
佳伸手想把她扶起来，玲轻轻推开了他的手。他蹲在地上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刚才……啥都不知道了。你原谅我好吗？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3
玲害怕回家，只要走到回家的胡同，身体就像莫名紧张。开大门之前，她要环顾四周有没有佳的车子停在门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像一个入室的小偷。他也常常悄悄地藏在厨房门口，趁她不注意突然出现，看到她浑身一颤，手里的东西从手中滑落，得意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吹一声口哨转身离开。
一天晚上，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他的初中同学雨，他说：“从上学的时候我就暗恋着你，可是又觉得配不上你。听说你现在过得不好，我一直都在等你。”她想起了初中的时候，雨常常下课的时候绕一圈从她的座位旁边路过，毕业时曾经想要一张玲的照片，当时的她也偷偷喜欢着雨，但是为了考学走出农村，她无暇顾及。后来也听同学们说：“哎，听说了吗？雨到现在都没有结婚。”“上学的时候他暗恋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雨总是默默地关心着玲，用行动温暖着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有几次，她收拾东西想要离开，离婚协议书也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可是她不甘心，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过成这样，曾经结婚时说的不能让别人笑话，现在又是什么呢？
曾经家里人劝说玲离婚，她说：“离婚了孩子就毁了，而且我不能在他最难的时候离开。”后来多少个夜里，她的枕头如水洗一样，又有多少次，她会在脑子中出现同样的问题：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怜的孩子在这样痛苦的环境中成长，是多么不幸！
玲的悲伤无法自拔，她常常一个人躲在火车道的旁边，包里装着一个刀片和满满一盒安眠药。每当火车疾驰而过，她都会把哀嚎声和眼泪装满火车，伤心飞驰到天涯海角。
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玲不见了。有时候别人说话的时候她明明看到对面的人嘴在动，却不知道说的啥；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走着走着泪流满面，止不住地抽泣；有时候从噩梦中醒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泣不成声。
亲戚和朋友们说：“再这样下去人就毁了，得想想办法。”
姐姐带她去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她却问：“怎么样才能治好他的病？”心理咨询师说：“你先不要管他，你先来治治自己。”她去治疗了三次，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说完哭完安安静静地接受对方的问题和引导，她觉得自己的心灵像是慢慢解绑了。她报名参加了一个线上的心理咨询师培训，在学习的过程中了解了很多心理学的理论和现象，知道了每种行为背后都有潜藏的因素。
玲在家里的阁楼布置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面放着她的小书柜和一个小小的茶台。每天她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在这里呆一会，莲花形的香炉上插着一根线香，一缕轻烟袅袅飘起，是沉香的味道。这时候她的心是放松的，她告诉自己：现在的生活不是你的错，你受委屈了。
每当佳发脾气的时候，玲不再与他对抗，她默默地告诉自己：“他是一个病人。”冷静地看他发完脾气，就像医生在观察一个病人，等他的情绪稳定下来再沟通。
有一次他刚刚踏进家门就大呼小叫，玲为他端过来一杯温水，他把玻璃杯摔得稀碎，她又为他端来一个塑料杯盛的温水，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呼呼地喘了半天气。玲问：“你很生气，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他妈的，永发不是人……”
“确实很让人气愤，好朋友之间怎么能这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是误会，他就是故意的。”
“听起来有道理，你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他骑着摩托车飞驰在公路上，后面坐着她。刚刚出发的时候，玲能够感觉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像一个充气泵一下一下往里面充气，路过一个森林公园的时候，充气泵退场变成了人工。摩托车在一个湖边停下来的时候，心脏也累了，变得和平常一样。
玲说：“你要是还不开心，可以对着湖面吼几声。”
“算了，我已经不生气了。”
“每个人都有生气的时候，你现在就进步了，不再打人了，对吗？”
“我发脾气的时候你别搭理我，我可能是有病，脑子一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身边的很多人都为玲的命运抱不平。
“她的命真苦，这么好个女人怎么就遇到个人渣！”
“哎，要是我早就气疯了。”
玲早已经看开了，她不断地学习心理，大量阅读书籍，内心越来越强大。佳的狂躁症依然会偶尔发作，但是当他平静下来的时候，常常会表示自己的愧意。
“你恨不恨我？下辈子我还要和你在一起，你呢？”
“我不投胎了，我死了你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我要去周游世界。”
“我买一个房车，等我们老了，我开着车带你一起周游世界。”
她微微笑了，中年的她深深明白：誓言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况且世事无常，谁知道他忽然间会不会犯病，今天睡下明天会不会醒来呢？
她依然经常在属于自己的房间呆一会，在那里看书、听音乐、发呆、晒太阳。阳光洒在她平静柔和的脸上，几根细细的皱纹是岁月刻下的痕迹。七色的光晕中，她仿佛看到了连绵起伏的山峦中，有一个小木屋，两个白发苍苍的背影相互依靠着。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两颗泪珠从眼角轻轻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