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世界,死死攥着为数不多的可控物质,仿佛那就是拒绝进化的救命稻草。
顾宁非在作文纸上写下这么一行话,老师说了,结尾得深化主题,要写得让人乍一看分不出意思,才能高分。这很难吗,他洋洋得意的想,顺手塞进一边的书包里。又觉得似乎不对劲,取出作文本,美滋滋拿起又看一遍,展开缱绻的边角页,规规整整放进去,庄重的扣上拉链。
他妈坐一旁织毛衣,余光瞥到他动作嗤笑一声,起皮的嘴唇略一扬,挑出个不高不低的弧,唇面那点仅靠一层死皮连在一起的膜一下撕开,渗出点血痕。顾宁非看见,盯着妇女那张刻薄的嘴好一会。他一贯觉得这笑很怪异,甭管真心不真心,都像在嘴角挂了个秤砣,却非要努力上翘,跟菜市场拼了命把秤杆上抬的贩子一模一样。
“妈,我班里头同学都在问我好久搬家,隔壁家李悦悦走了,放学都没得人陪我一路。”
“你慌撒子,我们还要去找政府,钱太少咯,不搬。”顾妈妈翻了个白眼,手上动作灵巧,一刻不停的织那条袖子。
顾宁非看着那条袖子出了神,灰色的一卷线,两根签子一叉,就成了一件毛衣。上衣摆在旁边,他爸穿有点小,他穿又太大的无袖,分开的双袖在他妈手上翻动。心思一晃,他妈手上像拿着两条残肢,两根粗签戳戳弄弄,在补翻出骨骼的皮肉。顾宁非吓得一身白毛汗,再定睛一看,袖子还是袖子,线还是线,线头都被他妈剪去收起来,说是毛衣勾破了洞再补。
顾宁非长出一口气,打开电视,今天锅盖的信号不大行,画面上全是马赛克,切台也没用,无非是从马赛克变成了反相。不稀罕,一个月有个十来天能好好看电视,就算赚到。他熟门熟路重新按回那台,就着一堆方块也津津有味。
“据悉,该研究所获得设厂批量生产此类机器人的资格证,研究促进生产力更新,人工智能时代……”
门锁响了。
盘腿坐在沙发上的顾妈妈没有抬头,两颗浑圆的眼珠子牢牢定在不停走动的毛线针上。
“顾宁非,进房间。”刚进门的魁梧身影背对着妻儿换鞋,张嘴命令。
“我作业写完……”
“大人喊你搞什么你就搞什么,不要顶嘴!”
“我没有!我想看电视!”
“我讲不准,你没长耳朵吗!滚回去!”
顾宁非不高兴极了,他看了眼屏幕上破碎成方块,认不出原物的东西,心里像被棉花填满的窒息。他死死咬着牙关,生怕张嘴就吐出棉絮,一丝丝挂着喉口,将呕不呕。
男孩儿几乎是冲进了房间,重重摔上房门,以此发泄他那点欺软怕硬的怒气。他们一定被我吓到了,他自欺欺人的想。
土泥墙隔音效果很好,话语破碎成含糊音节,他并不在意,他驾轻熟路地把耳廓贴上门板,耳洞正正对着一个被虫啃食出来的小孔。这像种游戏,循着字句拼凑整个剧情。今天可能是大型灾难片,他颇有些幸灾乐祸。
“我下岗了。”
“什么意思?”
“我说我下岗了,被炒了,没饭吃咯,听懂没得?”
“怎么会,你不是老职工吗?
“老职工有什么用,走的这一批全是老职工。讲是厂里头引进一批什么人工智能,就是机器人,不要人咯。开玩笑,我怀疑就是有人在搞鬼,觉得养不起我们这群人,才搞一个人工智能的幺蛾子。”
“那意思是,我们家现在是两个待业是吧,这房子的补偿款是不是又能多拿一点。”
“有道理,明天再去一趟政府,不拿到该拿的不搬,他还能把我强行赶走?我们几个工友商量了一下,反正厂头没有让我们立即下岗,我们就在那点赖着,等到那个破机器人来了,哪个在搞我们,都晓得了。”
“等你真的没工作了,我们家没得钱,咋办?”
“我没有签那个啥子劳动合同,但是厂里面体贴我们困难,给我有一笔抚恤金,三万块钱,跟那些签了合同的,也没什么区别。”
顾宁非不明白什么叫人工智能,机器人倒是见过,春晚的时候,一堆白色的小玩意跳舞,好几十个。那种玩意,也能代替人类工作?顾宁非觉得是在开玩笑。
趴在门上的耳朵被压迫充血慢慢发烫,温度顺着耳廓钻进大脑,头变得昏昏沉沉的。
布帘搭在冰冷玻璃上,有只半条手指长的虫子趴在中心,扑棱棱的飞起来一下一下撞着顶灯,外间的谈话比不过它骨骼碰击挂灯的声音。顾宁非晕晕乎乎的爬回床上,一头栽进被子里睡起了觉。
翻年新春,新学期马上到了。顾宁非趴在床上的小书桌上懒洋洋的想。
隆冬时他爸被工厂解雇,约好几个工友在厂子里赖着不走,机器人装进车间,做的组装又快又好,还不用管饭,几个骄傲得不可方物的中年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支吾不语。
有架机器突然坏了零件,垂臂吊在那儿不动,跟坨废铁没什么区别。老男人们一瞅,哟,还有戏。愣是凭着那张搁一个厂子混了几十年的脸,混在车间里,在几个机器上扣扣挖挖搞破坏,仿佛这样就能逃脱丢饭碗的命运。
那几个机器人身上的警报响得不早不晚。他爸的那几个工友统一口径,一点不带落的把自己责任推诿得一干二净,他爸在厂长面前嘴硬着说自己什么都没干,领导带点笑意看他,什么也没说。
后来他爸再去找几个工友,家家都是闭门羹,他觉得蹊跷,却也没多想,单枪匹马去了工厂,直奔厂长办公室,门口的秘书小姐拦住他,和蔼可亲的问他是否有预约。他爸觉得好笑,大嗓门嚷嚷着自己老职工,见厂长从来就没有预约过。秘书小姐态度恭敬又得体,说厂长不在,要见的话建议您提前预约。他爸觉得憋屈,却也无可奈何,草草说了句那你给我挂个预约,灰溜溜就走了。
等他第二次又杀到厂长办公室,秘书还是那个秘书,笑容还是那个笑容,一见他就给起身鞠个躬,说不好意思先生,厂长最近很忙,看了您的预约也没来得及应就走了,我们厂里面没有您这号员工,所以他想请问您找他有什么事。顾宁非他爸一下就懵了,磕磕巴巴的问,怎么,怎么可能,我在这工作十几年,跟你们厂长吃饭都不下百顿,哪有不是员工的道理。秘书小姐露出点为难表情,复而重新挂起八颗牙齿的笑,不好意思啊先生,劳动法里边有明确规定的,没有劳工合同的,都不是我们正式员工,您看,我们这是一家国企,不好背着规矩办事,是吧……
他爸站在秘书面前,光束比他笔直。
拆迁办那时候也接近穷途末路,上面的文件一道道下,整片施工区域,就他们家牢牢钉在土地上,死活不肯走。后来十一月底,接近年终了,县一级扛不住压力,把他们家情况上报了。市里头一看,这哪儿能行,他妈他爸最后一次去找政府,拆迁办说得清清楚楚,这笔钱就是最后价码了,拿走以后三天之内不搬,就用强制手段了。拿了张纸,说签字才能带钱走。
他妈相当不以为意,看到票子什么都不管了,动笔一签,接过支票回家,去银行取了6万出来。他妈当晚捧着那钱,一遍又一遍数,数到最后,不知是炉火烫还是钱币新,她那张刻薄的脸变得红扑扑的,棱角都柔和了。
搬了吗?没呢。他妈说啦,“家里东西这么多,人也住在家里,一时半会也找不着什么房子,总得等着我们家找到舒服位置,再搬吧。何况我是真的想知道,怎个强制法。挖掘机一铲子挖掉半个平房,还是有胆儿开坦克来给直接碾过砖瓦。”
结果三天一过,没有挖掘机,也没有坦克,来的玩意儿是几个新奇东西,外壳的釉色跟春晚上那群跳舞的白色小家伙一模一样,闪着点金属光芒。他爸他妈站在院子里,又好奇又带着点不屑。那些机器慢悠悠进了屋门,轮子滚过粗糙地面,嘣起好几粒石子。他妈又勾了嘴角,阴阳怪气不说,手里还抱了一热水袋优哉游哉呆一边,哟领导,我们小门小户的地不大行,别把您这新奇玩意折腾坏了。
结果屋内乒乒乓乓一阵响,再出来时,那些家伙事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搬了出来,床这种大件,都被破了墙拖到院子里。家具彩电,墙上的壁画,甚至顾宁非的小书桌,几个机器就这么强势又冷漠的,把这个家瞬息弄得支离破碎。
他爸他妈傻了眼,女人把热水袋一撒,屁股墩儿往地上一沉,哭天喊地嚷着暴力拆迁。在一旁站了许久,拿着公文包的年轻人这才走近,面庞曲线柔和,声音跟人一样温润,说大姐,您这合同签得好好的,拿了钱,这房子就算收归政府了。
顾宁非从学校回来,路过巷口聚集的曾经的邻居们,他们的眼神怪怪的,像在打量一个刚刚掉进鳄鱼塘里的鸟儿,羽毛湿漉漉的,只能瞎扑腾几下。
拆迁办的负责人一边搓手一边走近愣在一边反应不过来的一家人,抬手在顾宁非头上揉了一把,语气温和,“大哥大姐,你们看这些个机器人呢,是特意引进来帮着各位搬家的,硅谷新产出来,刚刚投资设厂批量生产的人工智能。东西我们也不要,就给您堆在巷口那家五金店门口,劳您自取了啊。小伙子还在读书吧,加油。”
顾宁非似懂非懂的看着那个官员,他不明白什么是硅谷,什么是人工智能,更不明白为什么一夕之间他就从家里的暖和被窝,落到了无家可归。
顾宁非懵懵懂懂的跟着父母沉默的走出小巷,五金店的单身汉老板看他们可怜,走过来友好的询问这落魄的一家是否需要帮助。
顾宁非抬眼,再次扫过围观的一群邻居,总算找到了一个合理定义,那是带着同情,怜悯,无能为力,却又袖手旁观的眼神。
他们家从此开始了寄居蟹一样的生活。
天盖地席,赔付的钱拿来家用。他妈不是没有想过重新买套房子,结果出去一问,哪里的房价都贵的要命,把那一袋子钱全都扔进去也不过将将填满一个房子的洞,可买了房子之后,就不生活了吗?也不是没有想过贷款,可惜顾宁非父母都没职业也没工籍,银行贷款都不给。到了也只能租了一间还算宽敞的屋儿,就算一个家。
顾宁非他妈开始给人做些服装缝补,改改尺寸的事儿,可这个年头了,谁还会将衣服拿来缝补修改,一天收个五六单,就算大生意。
他爸每天去人才市场转悠,盼着找个能糊口的活计。一水儿的“30岁以下男性”拦住了他的脚步,好容易有家小工厂不要求年龄,他冲上去一问,面试官问他会什么,顾宁非他爸一下就愣了,僵在座位上好半天起不来身,直到后面的人不耐烦推了推他,他才如梦初醒,嗫嚅着嘴唇微颤两下,犹豫了半天才开口,我,我会组装零件。
面试官也愣了,有些勉强地朝他挤出个笑,说不好意思啊先生,我们现在的生产线都用人工智能代替人工了,这个岗位……不需要。
顾宁非懵懵懂懂,在他看来,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重新生活。
对他爸妈来说,是换了个地方,重新居住。
父母一天天的吵架次数越来越多,讲话一次比一次难听,顾宁非一开始还能调侃,说他俩是太闲了,才会有那么多架吵。
后来父母吵架变了主题,重复讨论这样的生活到底是谁的错,他爸怪他妈不识时务,他妈怪他爸好吃懒做。
再后来,他们不吵架了。
顾宁非也从一开始的调侃,到烦躁,最后漠然,一顿饭下来一家人说不到一句话,太常见了。
冬季初雪的那天,整个地面的碎银子,像铺了一层杏花,顾宁非坐在教室里胡思乱想,颇为自得地封了个新生代岑参接班人。
那天顾宁非他妈去银行取钱,发现少了好几万,震惊之下是恼怒,冲回家揪住顾宁非他爸的领子问他钱呢,他爸一把甩开他妈,话语里不带情绪,说拿去赌了,输了。
他妈瘫在地上呜咽,伴随着絮絮叨叨的谩骂,他爸听得心烦,拿起外套摔着门就走了。
后来的事儿顾宁非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路很滑,医院很冷,他爸被强行缝起来的脑壳很吓人。
顾宁非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窗外的天沉沉挂上了一片黑幕。他慢悠悠爬起身,穿好衣服裤子,就坐在床沿晃悠,初春的空气一点点微凉,他赤裸的脚趾无意识蜷缩在一起。愣了半晌,他站起身,从鞋子里拽出昨晚塞进去的袜子,稳稳当当穿上,在旁边熟睡的母亲脸上亲吻一下,这原是他爸的必修课。
他背着书包出门儿,掂量了一下手里东西,拧了眉头,不大满意,却也不在意的一耸肩,缓步往前走。已经是傍晚了,远处大厦的霓虹灯渐次发亮,沾着风尘味的戏子唱醉了一池深蓝色汪洋。
少年开始哼唱,调子是李佳薇的《煎熬》。
顾宁非踱到他爸曾经的工厂后门,有几辆车正在装上又卸下一些东西。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薄绒外套,握着东西的手裸露在外,冰得他直哆嗦。
他远远的看了眼那辆车,再次低头看了眼手上普普通通装在瓶子里的,学校做实验用的高浓度酒精,又把裤兜里的打火机取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他抬头,盯着那辆车上的东西,釉色同春晚上跳舞的几个小家伙一模一样。
他放下书包,紧紧咬住牙关,朝着那个方向冲刺过去,凛冽的风划过他侧脸,带落一滴液体。
路灯照耀的区域只有小小一个圆圈,顾宁非冲过去,余光落在他衣角,纯黑的外套发亮泛白,就像那台电视机里的反相。
像个英雄,他想。
我们在这世界,死死攥着为数不多的可控物质,仿佛那就是拒绝进化的救命稻草。